公众号:心棲

那天,我與一位學員談起她和父親的關係。她說,因為長久的失望,她選擇暫時不再面對爸爸。沒想到,父親卻轉頭對母親說:「女兒判我死刑。」
這句話落下時,她整個人愣住了。她感到憤怒,也感到無言。她明明只是想保留一點距離,卻被誇張成了最沉重的刑罰。她轉過頭問我:「為什麼爸爸要這樣說?」
我笑了笑,輕輕回她:
「或許,他不是在說妳判了他死刑,而是他把自己判了死刑,只是透過妳的口吻說出來。」
這句話讓她沉默下來。所謂的「死刑」,並不是女兒的語言,而是父親內心的戲碼。他把自己對於「被拋棄、被否認」的恐懼投射出去,把女兒的暫時疏離誇張成徹底的斷絕。心理學裡的投射,常常就是這樣:當一個人無法承受自己內心的羞恥與無力,他便將它丟給他人,然後控訴對方——「是你不要我」,而不是承認「我覺得自己不配被要」。
我看著她,想起許多人也有過相似的經歷。那些瞬間,別人說的話像一把刀,直直劃在我們的心口。我們驚慌失措,不只是因為對方的指控,而是因為我們其實也相信了這句話。我們承認了,甚至在內心默默點頭,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什麼無可赦免的錯。
學員又追問我:「那為什麼爸爸會要判自己死刑呢?」
這是一個直指人心的問題。其實,一個人會在幾種情境裡默默地對自己下這樣的判決。
有些時候,是深度的羞恥與自責。他覺得自己不配當父親、不配承擔角色,羞恥感讓他無法正視自己,於是化為自我懲罰。那是一種「我不該存在」的暗流,在心裡偷偷運作。
有些時候,是價值感只靠他人承認。他的一生都把自己綁在孩子的愛裡,一旦這份愛冷卻,他便覺得自己徹底消失。那是一種「只要你不要我,我就不存在」的脆弱。
有些時候,是關係裡的權力反轉。當他說:「你不理我,就是殺了我。」這不只是控訴,而是一種情緒勒索。他把自己的無力轉成他人的罪責,讓對方背上包袱,好來回頭安撫他。
還有些時候,是因為害怕失望。失望比憤怒更可怕,因為憤怒至少還有力氣反抗,失望卻讓人覺得一切皆空。當一個人承受不了那種「從希望到失落」的墜落,他乾脆用「死刑」來封口,不必再感受下去。
這些判決的場景不只出現在家庭裡,也常出現在日常的點滴。比如,一個父親看見孩子考試失利,會咬牙責怪自己:「是我沒用,沒教好孩子。」他沒有辦法單純面對孩子的挫敗,只能把錯推回自己身上。又比如,一個伴侶在對方冷淡幾天後,心裡立刻冒出:「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徹底被丟棄了?」這些都是心裡的暗審,在看不見的法庭裡,自己舉起槌子,狠狠敲下。
親密關係裡,這樣的戲碼更是層出不窮。戀人之間,一方若沉默了幾天,另一方就可能忍不住質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是不是打算丟下我?」明明只是需要一點空間,卻被誇張成徹底的拋棄。這和父親的感受何其相似:別人只是暫時的沉默,他卻已經在心裡對自己下了最重的刑。
而在家庭裡,這樣的話語更常帶著一層「道德的重量」。長輩們有時會說:「你不回來看我,就是不孝。」這樣的語句表面是訴苦,實際卻像無形的鎖鏈,瞬間讓子女陷入愧疚,好像真的做錯了什麼。這些話語其實是一種投射:他們把內心的孤單與不安,轉化為對子女的控訴。
但我們真的判了他們死刑嗎?並沒有。真正把自己拖去「死刑」的是他們自己,他們只是把責任丟給了我們。
而我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太快就認同了這些話。我們心裡會浮起聲音:「是不是我真的太狠心了?是不是我真的推他們到絕路?」這份內心的動搖,往往比話語本身更折磨人。
所以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我這麼快就相信了這些話?為什麼我會把它們放進心裡,反覆咀嚼,久久不去?
這正是我們必須學會的分辨——哪些真的是我的責任,哪些只是別人情緒的投射。當我們看清這一點,就不必再替別人背負「死刑」的幻影。
然而,有趣的地方是,我們還能進一步追問:父親為什麼偏偏要說出「判死刑」這四個字?在無意識裡,他能從這句話「得到」什麼?
或許,他能得到母親的同情與安撫:「別這樣想,女兒還是愛你的。」這句話就像是他急切渴望的一個補丁,讓他暫時不再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或許,他能得到一種反向的權力。當他把自己放在弱勢的一端,他就能迫使女兒回頭來照顧他的感受。他以「被害者」的姿態站在舞台中央,讓其他人心生愧疚與不安。
為什麼這麼多話可以說,他卻偏偏選了「判死刑」?因為這句話足夠沉重。它能迅速製造罪惡感與震盪,讓人一瞬間失去理性,急於補償。換句話說,「死刑」成了他把無力武器化的方式,把自己的脆弱轉化為一種道德籌碼。
父親之所以如此強調「死刑」,也與他的生命經歷有關。自從生意失敗後,他像跌進了一個深坑,一敗不起。那份挫敗感讓他再也無法抬頭,於是選擇以另一種方式補償:把女兒的成就當作自己的面子,拿給外人看。對他來說,女兒的成功就是他殘存的尊嚴。
在外人眼裡,他依然能拿著女兒的能力與成績,說:「看,我的家庭過得多好。」這種虛榮與亮麗的生活表面上光鮮,實則是一種脆弱的遮掩。對女兒而言,這不只是壓力,更是一種負擔。她的每一份努力,不再只是為自己,而是成了替父親的挫敗填補裂縫的泥土。
當她試著勸說父親,想讓他看清這樣的依賴只會讓彼此更累,卻換來父親的不諒解,甚至更沉重的「孝順」道德綁架。她漸漸明白,若繼續餵養下去,只會讓父親的虛榮更加膨脹,讓「面子」變得比「關係」更重要。這種張力,正是她內心最深的矛盾:她既想守護父親,又不想再成為父親活下去的面具。
有時我也在想,我們華人文化裡所謂的「孝順」究竟意味著什麼?它像是一根繩索,既把孩子與父母緊緊相連,又在無形中成為一種責任的枷鎖。那個「孝」的字眼,常常要求孩子無條件承擔,甚至在父母跌倒、失敗之後,要用自己的人生去填補縫隙。幸好這位學員本身有能力,有經濟實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承擔父親的失落與面子。但我不禁想,若她只是拿著一般穩定的收入,又會怎樣?父親是否依舊會用「孝順」來要求?她又是否會陷入更深的愧疚與無力?
再進一步想,難道「越有能力」就等於「越應該承擔」嗎?我們的文化裡常常有這樣的錯覺,好像孩子只要有一點能力,就必須背負更多,甚至要為父母的人生挫敗買單。可是,孝順若變成了單向的壓力,它就不再是愛,而是消耗。它不再滋養親情,而是把親情推向一場交易:我提供資源,你換取面子。這樣的孝順,慢慢失去了真實的溫度。
我看著學員,心裡其實明白:父親的話,不只是她的難題,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遇見的經驗。因為在我們心裡,也有那個隱形的法官。
有時候,我們也會對自己說:「你怎麼這麼沒用?」「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乾脆消失算了。」我們舉起槌子,把自己推上審判台,成為那個既是罪人又是法官的人。
朋友之間,有時候一句「你這樣是不是不把我當朋友?」就能讓人心頭一緊,開始檢討自己。職場裡,一句「你是不是不適合這份工作?」就能讓人夜夜失眠,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不配。親子之間,更是充滿了這樣的回音——孩子一句「你根本不懂我」,就能讓父母在心裡反覆自責。
我們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在別人尚未宣判之前,早已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有罪。
所以,真正的「死刑」從來不是女兒判的,而是父親內心那個無法承受失望的自己先下的判決。他把責任投射出去,好讓自己不用直面內心的空洞。
我們也一樣。當我們說「你這樣對我,就是殺了我」,或許並不是別人真的殺了我們,而是我們心裡某個孤單、羞恥的部分,早已悄悄宣判了自己。
誰在判誰的死刑?這問題,最後總是指向自己。真正能赦免我們的,不是別人的回心轉意,而是我們是否願意撤銷對自己的那道判決。
而在生命的另一端,也總有人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們在失望裡學會放過自己,在孤單裡找到力量,在被拒絕之後,依然願意再次去愛。
死刑只是幻影,真正的自由,是給自己一次赦免。當我們敢於這樣做時,心裡的法庭會慢慢空下來,審判台上不再有人舉槌,而是灑進一束光。那束光提醒我們:沒有誰真的有權力把我們宣判至死,除非我們自己同意。
而這份光,也提醒我們重新思考「孝順」的意義。孝若成為愛,它能滋養彼此;孝若被誤解為無盡的承擔,它便成了另一道無形的死刑。當我們懂得撤銷對自己的判決,我們也能撤銷文化裡那些沉重的枷鎖——不再把孝順當作交易,而是當作愛的流動。唯有如此,孩子能安心地成為自己,父母也能真實地被看見,而不是躲在面子的幻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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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9-13

1 comment
是啊~當與自己的內心對話逐漸增多,就會發現自己的腦袋裡藏著一個經常審判自己的法官,甚至大腦會自動認同那個瘋子在說著我就是個無用之人。於是,懂得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待自己很重要。不容易,但卻能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也許,這就是我一直喜歡在文字中分析自我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