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心棲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人們會如此迷戀盲盒。那一個個看似簡單的紙盒,裡頭藏著誰也不知道的娃娃,卻足以讓人排隊數小時,足以讓人一次又一次掏空錢包。有人說是因為可愛,有人說是收藏,有人說是投資轉賣,有人只是追求那份新鮮感。但在我看來,無論理由如何,背後一定有一種更深層的共同心理在驅動著我們——那就是對未知的渴望,以及在不確定裡尋求確定的欲望。這種欲望像是人類的本能,又像是社會的隱喻。
我們追逐的,不只是小公仔,而是抽中那瞬間心跳加速的感覺,那是多巴胺在腦裡竄動的火花,是「或許下一個就是隱藏款」的賭徒式期待。
我記得第一次親眼看到朋友抽盲盒的樣子。那種神情和小孩打開聖誕禮物沒什麼不同:眼神亮得像要溢出來,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抖。撕開包裝的那一刻,周遭彷彿都靜止了,像是一場小型的命運對決。下一秒,他或驚呼,或皺眉,或苦笑,而無論結果如何,他總是把那個公仔隨意放到一旁,眼神卻早已飄向下一個還沒拆開的盒子。我這才意識到,真正讓他欲罷不能的,並不是那個娃娃,而是過程本身,那段「期待將被揭曉」的瞬間。未知本身,竟比結果還要動人。
心理學早已指出,人類對不確定的獎勵會比確定的獎勵釋放更多多巴胺。這正是為什麼賭博、彩票、刮刮樂能讓人上癮的原因。拉霸機滾動的圖案,與盲盒的密封包裝,幾乎是一樣的設計邏輯。人沉浸其中,不是因為非得得到什麼,而是因為「我可能得到什麼」。這種「變動性強化」的機制,讓人類的大腦一次次被挑動。盲盒正是把這份未知,包裝成了商品,販賣成了體驗,把人類對「期待」的渴望轉化為一個又一個被掏出的鈔票。
然而,如果未知是盲盒的第一層魔力,那麼「完整」則是第二層。格式塔心理學告訴我們,人對「不完整」有天然的不安感。這也是為什麼一幅缺角的拼圖會令人焦躁,為什麼聽到一半的旋律會讓人渴望結尾。盲盒的設計抓住了這種心理:一整套角色,缺誰都不行。於是,購買不再是購買,而是一場填補缺口的遊戲。這種缺口感是被設計出來的——原本我們並不需要那麼多角色,但當「套裝」的概念被植入,當「缺一不可」的邏輯滲入心底,我們便開始追逐那種「終於完整」的幻覺。
這種幻覺往往不只是來自商品,而是與人生經驗互相呼應。誰沒有感受過某種不完整?不完整的家庭,不完整的愛情,不完整的夢想。當生活裡總有些缺憾無法補滿,人就更容易在這樣的遊戲裡,找到一個替代性的出口。盲盒告訴我們:只要你願意繼續買下去,完整就在前方。這是一個永遠不會失敗的誘惑。
再往下看,盲盒的第三層魅力其實來自「投射」。每一個盲盒角色,都不只是「物件」,它常常帶著故事、性格、甚至某種象徵。當人們抽到某個角色時,往往會在心底暗暗聯想:這是不是代表我的性格?是不是象徵著我的運氣?是不是命運給我的暗示?這種心理,其實和占卜沒什麼不同。盲盒變成了日常生活的小型算命。抽到隱藏款,就像是被命運特別眷顧;抽到重複款,則像是被命運捉弄。這一切心理投射,讓盲盒不只是消費品,而變成了一種「與命運對話」的形式。
哲學家若看待盲盒現象,也許會有不同角度。海德格爾會說,人存在於世界,總是帶著不安與未定。盲盒的未知,正好模擬了人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遇見什麼,而我們卻迫切想要打開那個紙盒,期待命運終於給出一個確定。馬克思則會提醒我們,這正是資本主義的商品拜物教。盲盒不是娃娃,而是一個被賦靈的商品,它讓人相信,擁有某個特定款式,就能獲得稀缺性、身份感與價值。人崇拜的不是物件,而是背後的符號。至於叔本華,他會冷笑著說:這不過是欲望與痛苦的循環。等待的時候是渴望,打開的時候是短暫快感,隨後是空虛,而空虛又推動我們追逐下一次的渴望。盲盒正是這個無窮輪迴的縮影。
奇妙的是,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心理機制。因為當我們身處其中時,快感往往掩蓋了反思。當下的刺激足以讓人忘記一切,也讓人不願承認自己正在被操控。更何況,所有的商業話術都在不斷美化盲盒:它是「可愛」「療癒」「值得收藏」。沒有人會告訴你,這其實是利用了你的心理弱點。加上群體效應的力量,當周圍的人都在玩,這件事就顯得理所當然,反思反而顯得格格不入。更深層的是,雖然心理學早已研究過「間歇性強化」「稀缺效應」,但這些學術知識往往無法走進大眾日常。因此,盲盒現象並不是「沒有人看見」,而是我們被多巴胺、群體與商業的合謀,蒙上了一層面紗。
但總會有一些時刻,讓人開始懷疑:我是不是過頭了?這份覺察,往往出現在失落之後。當一次次打開盒子卻一次次落空,當「隱藏款」始終不見蹤影,那份失望可能累積成一種空虛。那一刻,有些人會突然醒悟:我追逐的,似乎不是娃娃,而是快感。另一個時刻,覺察會出現在代價浮現之時。當帳單上的數字一次次攀升,當房間裡擺滿了無數小公仔,卻仍覺得不夠,那股冰冷的真實會像一盆冷水澆下來,逼迫人去問:這些到底補足了什麼?有時候,覺察也來自別人的提問。一句溫柔的話——「你是真的喜歡它們,還是喜歡打開的瞬間?」——往往比嚴厲的批評更能穿透防衛,讓人停下來思索。當然,也有人要到遇到更大的生命事件,才會醒悟。當真正重要的課題壓上心頭,比如親密關係的困境、工作的失落、人生的轉折,那些小小的紙盒也許才會突然變得蒼白無力。
然而當我們更仔細去看,盲盒本身其實就是一種典型的情緒消費。它的價格不算高,屬於「隨手就能買」的範疇,讓人很容易跨過理性思考的那道門檻。它不像奢侈品,需要長時間考慮,也不像日用品,有明確的實用價值;盲盒更像是「買來讓自己心情一瞬間好一點」的東西。這樣的消費驅動,不是因為物件的必要性,而是因為情緒的波動——在打開之前,是期待未知;在打開的那一刻,是多巴胺釋放的情緒高峰;而在打開之後,快感迅速消散,又開始期待下一次。這種模式恰恰符合情緒消費的特徵:人不是因為需要而買,而是因為情緒驅動而買。更深一層來說,盲盒的價格相對便宜,反而更容易讓人掉以輕心,「反正就幾十塊,買一個沒什麼。」然而,正是這一個個「沒什麼」累積起來,成了資本主義最聰明的心理設計。便宜,並不是防止消費,反而是讓你毫無防備地消費。
當我寫到這裡時,我幾乎能想像,有些人讀著讀著,心裡第一反應一定會跳出一句:「關你屁事啦,我的錢我自己花!」我懂,這才是最真實的第一聲音。它像是一道心理的防護牆,把人和被戳中的不安隔開。因為如果承認「是啊,我其實在用消費安慰自己」,那份赤裸太讓人難以直視。所以我們寧可用一句「關你屁事」來護住自己。也有人會說:「盲盒又不貴,買來玩玩有什麼問題?」這話一點都沒錯,正因為便宜,才更容易被忽略,才更容易成為隨手就能掩蓋情緒的小出口。還有人會笑著承認:「哎呀,被說中了啦,我就是忍不住手癢。」能笑著講出來,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覺察了。還有些人可能會選擇沉默,不回應,只是默默把這篇文章收起來。但我相信,在下一次打開盲盒的瞬間,腦子裡可能會閃過一個小小的聲音:其實,我追的到底是娃娃,還是那份被情緒推動的快感?
這樣來看,盲盒的熱潮已經不只是小小的消費現象,它其實是一面鏡子,映照出當代人的孤單、焦慮與補償。它告訴我們,現代人越來越習慣於在不確定裡尋找確定,越來越願意為「驚喜」付費,也越來越把「完整」寄託在外在物件之上。盲盒是一種文化隱喻,隱喻著我們所處的社會——一個追逐消費、渴望娛樂、卻又不斷製造缺憾的社會。它同時也是心理的隱喻,在這個快速變動的時代,人們渴望被安慰、被肯定,渴望透過一次次的開盒,短暫相信自己真的被幸運眷顧。資本主義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把人心的不安、童年的缺失、成年的焦慮,統統包裝在一個個紙盒裡,賣給我們。
也許我們該在這裡停下來問自己:如果沒有隱藏款,沒有套裝,沒有稀缺符號,我還會一樣熱愛嗎?如果我永遠抽不齊一整套,我是否還願意繼續買下去?如果沒有那份未知帶來的快感,我是否還能看見那個娃娃的單純可愛?這些問題,並不是要否定盲盒,而是提醒我們,真正值得被打開的,或許不是盒子,而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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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