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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來西亞校園謀殺案談《混沌少年時》與青少年心理斷裂
那一天,新聞的通知一閃而過,我整個人愣住。馬來西亞,一個一向平靜的國度,竟傳出十四歲男孩殺害十六歲女同學的校園命案。那個年紀,本該是打球、寫功課、偷偷喜歡某個人的年紀,如今卻成了新聞裡的「兇手」。我們震驚、恐懼、憤怒,留言區充滿譴責與焦慮:「父母怎麼教的?」「學校怎麼了?」「孩子是不是都變了?」但在這些聲音之外,我卻想問:當一個孩子走到殺人的邊緣,我們整個社會,到底錯過了什麼?
那封他寫給受害者的信,是最赤裸的告白,也是最沉重的證據。字句紊亂,思緒跳躍,語言裡夾雜著虛擬世界的詞彙:「NPC」、「拯救世界」、「引爆人類」。表面上荒誕,但對心理學者而言,這些都是明顯的病理訊號——一種思維鬆散、語意崩解的現象,象徵著心智正在瓦解。那不是惡意,而是一個崩潰的靈魂在努力維持秩序的表現。他在幻想裡尋求控制,因為現實讓他感覺徹底無力。心理學稱這為「全能防衛」——當一個人無法承受被忽略、被貶低的痛苦時,他便以幻想的方式補償自卑,讓自己成為「神」,成為能主宰命運的人。那樣至少,不會再是無人理會的存在。
而就在這裡,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寫過的一篇散文〈美麗的告白〉。那篇文章裡,我說過:「對逝者,是一份告別;對活著的人,是一場自我的告白。」如今再看這個十四歲男孩的信,我突然明白,也許他對那個女孩的「愛」從來不是單純的情感,而是一場極度壓抑下的自我告白。他並不是只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自己的孤單、自己的無力、自己的恐懼說話。
那封信的每一個字,其實都在喊:「我想被看見。」心理學裡稱這樣的表達為「情感投射」——當一個人無法承受內在的空洞與焦慮時,會把所有未被安放的情感,投射到一個他以為能拯救他的人身上。於是,愛變成了依附,崇拜變成了佔有,柔軟變成了掙扎。他想擁抱的,其實不是那個女孩,而是那個被自己遺棄的自己。這樣的告白,最終成了一場誤入歧途的求救。
在精神分析的語言裡,這是一種自戀性的補償——當真實世界不再給他價值,他只能在想像裡讓自己成為「重要的人」。那個女孩成了他的鏡子,一個讓他確認「我還存在」的對象。而當那面鏡子拒絕反映他時,整個自我便開始碎裂。這種愛,其實並非邪惡,而是極度的悲傷。那封信,也許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想對世界說:「我很痛。」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怎麼會走到這樣的境地?或許他長期活在一種無聲的孤獨裡。被忽略的感受無法表達,被壓抑的情緒找不到出口,他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在虛擬世界裡尋求歸屬。久而久之,他開始懷疑現實的真實性。當遊戲裡的角色比現實的自己更有價值,他的心就逐漸與世界脫節。這是一種「去現實化」的狀態——為了不被痛苦淹沒,人會逃進幻覺裡,讓虛構的世界替代真實。對他而言,現實太冷,只有幻想能給他溫度。那是靈魂在呼喊:「請讓我有存在的感覺。」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他的暴力行為,是對「不存在」的一種反抗。這不是冷血,而是極度絕望的自我防衛。弗洛伊德說,攻擊本能其實是生的能量被扭曲的結果;而榮格則稱之為「陰影的爆發」——當一個人長期壓抑自己的黑暗,它終會以毀滅的形式出現。那孩子的陰影不僅屬於他,也屬於我們每一個人所構築的社會。當教育只重視服從與成績,當父母害怕孩子失敗卻從不理解他們的脆弱,當情緒被視為軟弱,當悲傷被要求「別想太多」,那些沉默的靈魂就會一個一個被推向邊緣。暴力,只是最終被逼出來的求救訊號。
我想起Netflix的英劇《混沌少年時》(The Chaos of Adolescence)。每一集50分鐘、一鏡到底,沒有剪接、沒有逃避,鏡頭冷靜地凝視著十三歲男孩傑米‧米勒(Jamie Miller)在被捕的那一刻。他沒有崩潰,也沒有哭泣,只是沉默。導演巴蘭提尼與編劇傑克‧索恩為了拍這部戲,調查了英國多宗少年殺害女性的案件,並研究了「仇女系網紅」如安德魯‧泰特對青少年男孩的心理影響。結果他們發現,這些暴力不只是個案,而是一種文化的病。所謂「毒性男子氣概」,在網路社群裡被放大成榮耀的表演:控制女性、貶低情感、以暴力證明力量。導演選擇用一鏡到底的手法,讓觀眾無處可逃,只能直視一個孩子從「普通」變成「殺人犯」的過程。這部劇沒有說教,卻讓人窒息,因為那看似普通的家庭與我們太像了。
《混沌少年時》的傑米沒有酗酒的父親,沒有破碎的家庭,也沒有貧窮的背景。他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孩子。導演刻意這樣設定,是為了打破「問題家庭」的刻板印象——暴力並非出於異常,而是出於日常。真正的恐怖,不在於他是誰,而在於他「太像我們認識的孩子」。那樣的孩子,或許也坐在我們身邊,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只是他的世界裡,沒有人再能聽懂他的語言。
這部劇讓人痛心,也讓人省思。導演沒有給答案,只讓鏡頭靜靜記錄那幾個時間點:逮捕、調查、心理評估、父親的生日。故事在無聲中推進,像生活裡某一天的片段。這種冷靜的觀察比控訴更有力量,因為它讓我們看到,暴力的成因其實是無數日常的疏離累積出來的。當家庭冷淡、學校冷漠、社會功利,一個少年在孤單裡慢慢腐爛。導演在劇中沒有指責誰,只讓現實自己說話。那份真實,比任何道德評論都刺痛人心。
回望我們的社會,也有同樣的病灶。長期生活在安逸的環境裡,人們缺乏心理上的警覺意識。我們的生活穩定、節奏慵懶,卻也因此失去了對內在風暴的敏感。大多數人只在事件發生後才開始恐懼與批判,卻極少在平時反思心理健康的重要。每一次社會震驚後,總有人說「要更嚴格的制度」「要加強監控」,但很少有人說「我們要學會理解」。我們會教孩子如何自保,卻不教他們如何感受;我們會買最好的保險,卻忽略最需要照顧的是內心。這才是最深的危機——表面安全之下,是一個對情緒與心理漠然的社會。
新聞裡,各種聲音湧現。有人討論情感教育的缺失,有人檢討學校安全制度,也有人呼籲更嚴格的校園規範。這些回應都必要,卻又都太熟悉。每一次悲劇發生後,我們總是迅速進入「分析」與「歸咎」的程序,卻極少停下來問:我們理解了嗎?我們真正懂那個孩子的心嗎?在社會輿論的巨浪裡,少年與女孩的名字被反覆提起,成為人們宣洩焦慮的出口。可是沒有人看見,這場悲劇其實不是「突發事件」,而是長期心理忽視的結果。當社會不懂心理語言,我們就只能用道德語言取代。於是每一次討論,都變成新的審判,而不是療癒。
我們談「情感教育」的不足,但「情感」這兩個字在許多學校仍是可有可無的附屬課題。孩子學會解數學題,卻不會辨識自己的情緒;學會服從規矩,卻不敢說出害怕。那個十四歲的男孩,或許從沒有人問過他:「你今天快樂嗎?」或「你為什麼那麼生氣?」這些問題看似微不足道,卻是防止崩潰的第一道牆。我們不該等到悲劇發生後才來談心理教育,而應該早在每一次「沒事」的回答背後,就懂得多問一句:「那你真的還好嗎?」
榮格說:「未被意識的東西,會以命運的形式回來。」我們以為只要控制好一切就能避免悲劇,但被壓抑的情感會用更劇烈的方式回應。青少年的暴力,其實是整個社會壓抑的延伸。當我們集體失去感受力,孩子就會以極端的方式提醒我們他們的存在。真正的防範,不在於更多的規範,而在於更多的理解。當他說「我沒事」時,也許他正在崩潰;當他沉迷網路時,也許他只是在尋找陪伴。那時候,我們需要做的不是譴責,而是靠近。
《混沌少年時》的原名是「Adolescence」,意為青春期。那是一段混亂、敏感、痛苦卻也極度誠實的時光。導演沒有試圖替青少年辯護,而是邀請觀眾去理解那份混沌。因為青春期的暴力,不只是行為問題,更是一場靈魂的掙扎。那份掙扎,若沒有人聽見,就會變成毀滅。劇裡有一句台詞讓人難以忘懷:「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這句話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們的共犯結構。厭女文化傷害的不只是女性,它讓男孩也失去了溫柔的權利,讓他們誤以為「力量」意味著「壓制」,讓他們害怕表達脆弱。於是愛變成攻擊,理解變成羞恥,連情感都成了一種罪。
當我們在評論區爭辯是非的時候,也許更該問:我們的孩子今天過得好嗎?他有誰可以說話?他是否覺得被理解?當他沉默時,我們是否願意坐下來聽?一個社會的安全,不是靠恐懼維持,而是靠理解與連結維繫。這場悲劇或許殘酷,但也許正提醒我們——真正的危險,不在於學校裡發生什麼,而在於我們已太久沒有好好看見孩子了。孩子不是突然變壞的,他只是慢慢在「沒有人理解」的世界裡崩潰。願我們從這場悲劇裡醒來,讓理解取代譴責,讓傾聽取代恐懼。
因為當一個孩子崩潰的時候,整個社會都該醒了。
而那醒來,不只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們每一個正在失去感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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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15
2 comments
实在令人痛心无助!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