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心棲

這世界喧囂地陳列著各種答案,告訴我們何謂豐足。於是我們奮力追逐,將名望、財富、關係一一攬入懷中,彷彿如此便能填滿生命的缺口。然而,夜深人靜時,某種空洞感卻悄然浮現,像一只永遠裝不滿的容器。我們不禁要問,這世界上最缺的,究竟是什麼?為何人人盼望,它卻如此稀缺?
我想,那稀缺之物,並非遠在天邊的星辰,而是近在咫尺的迴響——是「被理解」的溫暖,是「被接納」的安穩。我們終其一生,彷彿都在尋找一面能如實映照自己靈魂的鏡子,渴望有人能看見我們笑容背後的疲憊,堅強底下的脆弱,聽懂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獨白。這份渴望,比渴望愛情更原始,比渴望成功更深沉。因為被真切地理解,我們才感覺自己的存在,有了重量。
然而,理解是如此難得,於是我們退而求其次,轉向外在的喧囂,試圖用世界的聲音蓋過內心的匱乏。我們用忙碌對抗空虛,用消費偽裝滿足,用無止境的比較來尋求一份虛幻的優越。我們成了經驗豐富的「匱乏收集者」,卻不曉得如何面對它們。那些匱乏,像無聲的背景色,調和著我們每一個選擇的色調——因為害怕不被認同,我們隱藏真實的想法;因為恐懼落於人後,我們驅策自己疲於奔命。
更令人困惑的是,許多人早已「知道」問題的源頭。他們能清晰地剖析自己:「我這是在討好,因為我童年缺乏關注。」「我這麼焦慮,是因為我害怕自己不夠好。」理智上瞭若指掌,但為何仍一次次被捲入同樣的匱乏漩渦?
這便是頭腦與習慣的深淵。知道,是意識層面的清醒;而那份驅使我們重複的動力,卻深深埋藏在潛意識的暗流裡。我們重複,因為那份「匱乏感」雖然痛苦,卻是我們最熟悉的故土。頭腦渴望成長與陽光,但潛意識,那個內在的小孩,卻像在黑暗房間裡待久了,突然見到光會感到刺眼與恐懼。它害怕改變後的不確定性——「如果我不再討好,會不會被拋棄?」「如果我停下忙碌,會不會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於是,我們無意識地選擇了熟悉的痛苦,而非陌生的自由。這種重複,彷彿一種扭曲的忠誠,忠誠於那個在匱乏中成長起來的、早年的自己。
甚至,有些人嫻熟地為自己的匱乏建構了堅固的「解釋」堡壘。他們將內在的空洞,清晰地歸因於外在:是父母的養育方式、是伴侶的不夠體貼、是社會的殘酷不公。這些解釋邏輯嚴密,甚至完全符合心理學的理論,為痛苦提供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座標。然而,這座堡壘在抵禦外界指責的同時,也囚禁了自己。因為將匱乏的根源穩穩地安置於自身之外,便巧妙地卸下了改變的責任——既然問題是他人或環境造成的,那麼解決的鑰匙,自然也握在別人手裡。於是,生命的主動權在一次次精準的「解釋」中悄然讓渡,剩下的,便是在名為「受害者」的牢籠裡,等待這個世界來為自己平反。這或許是頭腦為了逃避直面核心傷痛,所能設計出的最精緻的自我保護策略。
若要衝破這重重迷障,首先得學習「看見」。看見那個在聽聞他人成功時,心頭微微一緊的自己,那背後是對自身價值的不安。看見那個在關係中不斷討好、不敢劃下界線的自己,那源於對失去愛與接納的深深恐懼。看見,不是批判,只是溫柔地點亮一盞燈,對內心那個蜷縮的孩子說:「我知道你在這裡,我看見你的害怕了。」
看見之後,是學習「接納」。接納生命本就有其缺口,接納孤獨、不安與失落是人性的一部分。這並非認命,而是一種深沉的慈悲。如同接納天有陰晴,月有圓缺,我們也接納內心的氣候變遷。當焦慮的浪潮襲來時,不再拚命抗拒,而是深呼吸,與它共存,告訴自己:「這感覺確實不好受,但它會過去,我承受得住。」
最後,是練習「滋養」。既然匱乏源於內在的荒蕪,我們便要親手為自己開墾一片綠洲。當渴望被認同時,試著先認可自己,寫下一件今天做得不錯的小事。當感到時間貧瘠時,慷慨地給予自己十五分鐘的靜默,什麼也不做,只是存在。我們要學會區分,什麼是社會餵養我們的「欲望」,什麼是靈魂深處真正的「需要」。
這條路徑,從覺察到接納,從接納到滋養,其終點,名為「心安」。它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是在每一個願意直視匱乏、放下看似合理的解釋,轉而與自己溫柔相待的瞬間,悄然降臨的禮物。當我們停止向外索求那份完美的理解與認同,停止將改變的期望寄託於外物時,我們反而在自身內在,找到了它們的源頭。
原來,這世界上最稀缺的,從來不在遠方,而是我們內在一直渴望被照亮的那片風景。當我們成為自己的光,匱乏的盡頭,便是心安。
然而,我們究竟緊抓著什麼?又為何如此害怕失去?
我們緊抓的,往往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們所代表的「意義」。我們緊抓一段痛苦的關係,是害怕失去「被愛」的證明,彷彿關係的結束,就等於自我價值的湮滅。我們緊抓一份厭倦的工作,是害怕失去社會座標上那個「我是誰」的標籤。我們緊抓過往的創傷與怨恨,是因為那份痛苦早已成為自我敘事的一部分,放手意味著要面對一個陌生的、沒有了敵人或藉口的自己。
心理學家會從「自我」的構成來洞察這份緊抓。 他們認為,我們的「自我感」並非與生俱來、堅固不變的,它極其脆弱,需要不斷透過外在的認可、成就、關係來拼湊和確認。我們緊抓一切,是因為害怕那個未被定義的、虛無的「真我」——那是一片我們未曾真正踏足的空無之地。這種恐懼,遠比緊抓已知的痛苦來得更強烈。我們就像溺水者,即使抓住的是一根稻草,也因為那是當下唯一的「實體」。
而哲學家,則將這種緊抓視為人類最根本的生存困境。 存在主義者如沙特會說,我們害怕的是「自由」本身帶來的沉重責任。因為一旦承認沒有任何外在事物能定義我們,我們就必須為自己的生命全權負責,這種無依無靠的絕對自由,令人暈眩。佛教哲學則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緊抓的根源是「我執」,是對「有一個恆常不變的『我』」的錯覺。我們害怕失去,是因為將「我所擁有的」(財富、關係、名聲)與「我是誰」劃上了等號。一切的痛苦,都源於這種錯誤的認同。
於是,我們的生命成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防衛戰,不斷地加固那個名為「自我」的堡壘。我們將匱乏感歸因於外界,緊抓著受害者的敘事,因為這比直面「我必須為自己的生命狀態負起最終責任」這個真相,要來得輕鬆。
但心理學與哲學最終交匯於同一條出路:覺知與接納。 它們並非教我們「放下」緊抓,因為「努力放下」本身,又是一種新的緊抓。它們邀請我們做的,是帶著溫柔的覺察,去看清我們正在緊抓什麼,以及那份恐懼的真實樣貌。當我們能靜靜地看著內心的恐慌,而不立刻採取行動去填補它時,一種深刻的轉化便開始發生。
我們開始明白,那份看似可怕的「空無」,或許正是容納真正自由的空間。我們害怕失去的「自我」,或許只是一個由念頭和故事編織成的幻影。而真正的「我」,遠比這個幻影更廣闊、更安穩。
最終,我們發現,最需要勇氣的,不是緊抓,而是鬆手。不是對外物的鬆手,而是對那個「必須緊抓些什麼才能存在」的念頭的鬆手。當我們願意踏入那片看似虛無的空無,才能發現,那裡並非一無所有,而是蘊含著生命最本真的平靜與力量。那裡,才是心安真正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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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9-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