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心棲

「讀到老師的肺腑之言,每一個句子都射中靶心。」
學生這麼寫。我看著螢幕上跳出的訊息,心中微微一震。
他說:
「沒有什麼是需要刻意去克服或解決的。情緒、困難、各種事情避免不了來來去去,聽一聽或看一看它想告訴我們些什麼,當我們聽見了、看見了,它也就過去了。」
我沉默地讀著這段話,像在傾聽一個靈魂輕聲低語,提醒我什麼是陪伴的起點。
他接著說:
「記得,突破,不是因為夠努力,而是因為你已經感受夠了。當情緒還沒走完、能量還在積累,就不必急著跨過去。」
然後,他娓娓訴說自己身邊的人多半比他年長五到十歲,總想和他們一樣寬容一點、圓滑一點、不要那麼激進一點。可心底還是忍不住酸了一句:
「但他們早就走過那些事了,而我還在釋放的階段,著急什麼勁?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急什麼,哈哈。」
這段話讓我想起——
我曾經好奇過,地球也不是每天風平浪靜。它也會有地震、洪水、旱災、火山噴發。這些自然災害在人類眼中看似驚心動魄,但對自然本身來說,不過是能量的釋放與循環的調節。
某些宗教將這些災難視為神的懲罰,是對人類行為的警示與懲戒,是「被允許的痛」;但對地理學家與氣候學者來說,這些災害是板塊的擠壓、氣候變遷的反撲、地球內部的能量轉化,是自然自身的動態節奏與調適過程。
若自然界尚且允許混亂與劇烈變化作為生長的一部分——
那麼,對於人,我們為什麼卻只希望是平靜穩重的呢?
看到學生的分享,我不禁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非得要活得跟別人一樣?
有了那個感覺,所謂的穩重又如何?
是想變得更讓人仰慕,還是想變得更容易被喜歡?
又或者,我們其實是相信:只要變得像那樣,就能幫助更多人、讓人依賴、證明自己值得被需要?
我身為心理工作陪伴者,從來就是那樣平凡。
我跟大家一樣,有情緒的高低潮,也有生活裡一些卡關,還有那些尚未處理、或者壓根兒還沒開始面對的困頓。
可是,為什麼我們總希望自己可以「像別人一樣」?
就像這位學生,在潛意識裡也不斷對自己說:你應該要更穩、更成熟、更像那些走過的人。
但心理學怎麼看這件事呢?
榮格曾說,每一個我們不願面對的面向,都會在我們身上變成命運。
而「想變得像他人一樣」,正是我們逃避自己的方式之一。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標準叫「穩重」,那不過是旁人活過歲月後留下來的痕跡。
而你,還正在行經的路上。你有波動、有情緒、有反覆,這些不是不夠好,而是你正活著的證據。
人之所以急著成熟,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想變好,而是因為不相信現在的自己夠好。
於是我們效仿長者、模仿穩定、壓抑衝動,試圖把「未完成」貼上不成熟的標籤。彷彿這樣就可以趕快擺脫自己的混亂,成為那個「值得信賴的他者」。
但我想說的是:混亂本身,也是一種秩序的前奏。
有時我想,我們是不是誤會了「穩重」?
就像人們總以為 Hercules 是天生的神力勇者,卻忘了——他雖然是宙斯與凡人所生的半神,卻因一時錯手害死家人,而不得不接受十二項幾近不可能的任務作為贖罪。
他不是因為從不動搖才偉大,
而是因為在崩潰、懊悔與重來之中,一次次選擇前行,在瘋狂與迷惘裡尋找秩序,才顯出真正的力量。
他不曾「像別人一樣」,
他是擁有神力的凡人,也是承受痛苦的人性容器。
而正是這份交織著失控與自省的過程,讓他成為人們敬仰的象徵。我們呢?
我們也何嘗不是在自己的十二項功課中,跌跌撞撞?
情緒像一頭獅子,創傷如同九頭蛇,牠們盤踞在我們內心深處,時而咆哮,時而翻騰。
我們每天都在與這些內在猛獸共處、對話、拔劍為伍,
不是為了讓別人說我們「穩重」,
而是為了在每一次崩塌之後,還能對自己說:我還在。
那才是真正的成熟。
不是永遠從容,而是從破碎中仍然選擇向前。
不是毫無波瀾,而是即使動盪,也依然與心同行。
你不必成為別人敬仰的雕像,
你已是正在行走的神話。
我們總愛看著別人過得怎樣,再決定自己是不是足夠好。
那種以他人為坐標的習慣,早已深植人心,卻也讓我們愈來愈難安住於自己的節奏裡。
但在心理療癒的路上,真正的成熟不是「變得像誰」,
而是能夠允許自己,如實地做自己。
允許今天還在卡關,允許情緒還沒走完,
允許這段路還不夠圓滑,允許自己還需要一點時間,
還需要一點喘息,還需要一些任性與柔軟。
這樣的你,未必是眾人口中的穩重、成熟、體面,
但卻是真實而完整的你。
如果那份穩重,是拿來掩蓋內心的未安;
如果那份成熟,是因為你不敢再任性地活;
那麼它不過是另一種偽裝過的逃避。
我們的工作不是教學生怎麼變穩重,
而是陪他們在不穩的過程中,看見自己仍然值得被愛。
我想,這才是心理工作最深刻的祝福。
但若從存在的角度來問:
「穩重」究竟是什麼?
它真的是一種目標、一種德性,還是一種社會默許下的審美投影?
我們是否太習慣將「穩定」視為成熟的證明,
卻忽略了:在生命的真實地貌中,波動才是常態,混亂才是生成,未完成才是進程本身。
地球尚且容許火山與海嘯作為更新的節奏,
為什麼我們卻要求靈魂只能用「平靜」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所謂成熟,是否只是對混沌的壓抑?
而我們對「穩重」的嚮往,其實是對「可控人生」的幻想?
如果如此——那麼,成為一個「穩重的人」,從來不該是終點,
而是一次次願意站在風暴中、不急著轉身的勇敢;
是容許自己的不確定、接受內在的過程,並相信,
正是這些未完成,構成了我們真正的人性。
與其模仿別人的安穩,
不如允許自己的獨特風景。
我回望那位學生的訊息,他寫下那些話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改變。
他不再急著「變得像別人一樣」,而是開始允許自己的情緒、疼痛、反覆與執拗,慢慢地,與不穩共處。
他未必知道,那些「說出口的坦白」就是穿越混亂的第一步。
而那正是穩重的反面,也是成熟的起點。
畢竟,生命不是為了修成一致,
而是為了體驗差異,並在這之中,
練習對自己保持誠實。
所以,穩重的人,真的比較好嗎?
或許不是「比較好」,
而是比較容易被社會喜歡、被他人接受。
但真正的「好」,從來都不是去符合什麼樣子,而是敢於成為,還未完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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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