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心棲

那天跟朋友吃飯,他忽然拿出手機給我看一篇輔導老師的臉書貼文。那位老師附上幾張遊戲畫面,語氣激動地說:「這些遊戲會讓孩子變得冷血、暴力、失去分寸!」貼文底下,一排家長留言:「感謝老師提醒」「我馬上刪掉孩子的遊戲」「難怪現在孩子越來越叛逆」。朋友問我:「你怎麼看?」我苦笑:「我早在十一年前就放下教鞭離開教育界了,因為——我真的搞不懂教育。」那句話聽起來像玩笑,但那苦笑裡藏著一個時代的疲憊。
教育,本該讓人變得更完整,如今卻讓人神經緊繃。家長在前頭追著跑,老師在後頭喘著跑,孩子在中間被推著跑。大家都在跑,沒有人知道要跑去哪裡。教育成了一場馬拉松,沒有終點,也沒有空氣。
我常覺得現在的教育,像一條無形的焦慮供應鏈。教育部要報告,校長要成果,老師要績效,家長要滿意,學生要乖。整個系統靠焦慮運轉——家長焦慮孩子輸給別人家的孩子,老師焦慮被家長投訴,校長焦慮學校排名,學生焦慮自己不夠好。有時我覺得,我們整個社會像在舉辦一場「誰比較焦慮」的大賽。大人們嘴上說「我不在乎成績,只要他快樂就好」,可下一秒又補一句:「可是他這樣下去,以後怎麼辦?」那五個字——以後怎麼辦——像是全亞洲家長的共同咒語。它把所有的溫柔都打回焦慮的原形。嘴巴說放鬆,心卻緊到快斷。這樣的焦慮不只家長有,老師也有。被監控、被質疑、被要求隨時回覆訊息。一位老師對我說:「我不是不想教書,我只是沒力氣再相信教育了。」那句話讓我久久無法忘記。當老師必須關掉心,才能繼續活在體制裡,那體制早就失去了人味。教育變成了一場沒有休息的比賽,每個人都在追趕、回應、表現、交代。沒有人能靜下來。每個人都在問別人該怎麼辦,卻沒有人問自己:「我還好嗎?」
我看著那位輔導老師的貼文,並不覺得他壞。他只是焦慮。他想保護孩子,提醒家長,卻也在安撫自己心裡的不安。那是一種心理防衛——我們害怕無法掌控,就開始指責、禁止、規範。於是恐懼穿上了教育的外衣,看起來像是愛,其實是焦慮的延伸。榮格說過:「未被承認的陰影,終將以外在事件的形式回到我們面前。」那位老師害怕遊戲中的暴力,其實是害怕自己對「失控」的恐懼。他看到孩子玩遊戲,就像看到一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於是用道德語言把它框起來,好讓自己覺得安全。這不只是個別老師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投射。當校園裡出現暴力事件,我們急著找原因:是遊戲?是網路?是父母?是社會?沒有人願意承認,也許那股暴力,其實早就藏在我們每個人的焦慮裡。我們太習慣用「禁止」去掩蓋不安,用「提醒」去控制失序,用「教育」去合理化恐懼。教育變成一種集體的自我安撫儀式。每個人都在尋找能「看起來有做事」的安全感。於是有人開講座、有人貼警告、有人成立委員會、有人拍紀錄片。行動很多,理解很少。
但我們忘了,恐懼本身,也是一種教育。它會傳染。當大人用恐懼去維持秩序,孩子就會用恐懼去面對世界。於是這個社會逐漸變成一座巨大的焦慮溫室。家長怕孩子受傷,老師怕被家長罵,孩子怕考不好,學校怕掉排名。每個人都怕,卻都說那是為了愛。
很多父母不是壞,而是太愛了。太愛,以致於不敢放。太放,又怕被說不愛。他們生長在匱乏的年代,從小被教導「努力才有安全感」、「聽話才有出路」,所以相信保護孩子的最好方式,就是替他安排、替他規劃、替他預防未來的風險。他們說:「我讓他自己選。」但那個「自己」早被界定得好好的。他們說:「我尊重他的意願。」但那份尊重也有條件——要乖、要懂事、要成功。這樣的愛,像一雙太用力的手。它不是不溫柔,而是握得太緊。它說「我怕你痛」,卻沒發現那句話本身,已經讓孩子無法呼吸。
學校也在這樣的愛裡崩潰。當家長的焦慮變成投訴、變成監控,老師開始小心翼翼,教育變得像是一場公關危機處理。我曾看過一位老師一邊上課、一邊回家長群組的訊息。她說:「不回不行,他們會說我沒關心孩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教育早已不是「教」了,而是「應付」。每個人都在滿足別人的期待,沒人有力氣問一句:「那孩子現在快樂嗎?」
有一個學生對我說:「老師,我每天都在假裝。」我問他假裝什麼。他低頭說:「假裝我有在學習,假裝我不累,假裝我快樂。」那一刻我沈默了。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個例。太多孩子都在假裝:假裝自己還有夢想,假裝成績代表價值,假裝笑得自然。而大人們也在假裝:假裝自己懂教育,假裝自己不焦慮,假裝一切都還能控制。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有人崩潰,而是大家都在假裝沒崩潰。教育就這樣變成一場大型舞台劇,老師演專業、家長演理性、孩子演乖巧,每個人都演得精疲力盡。我們都在演「正常人」,卻沒人真的快樂。
那位老師貼文批評遊戲「暴力」「血腥」,但我想問:孩子到底在遊戲裡找什麼?在心理治療裡,我常聽到孩子說:「我不是喜歡殺人,我只是想要贏。」那句話聽起來天真,卻道出人性的底層——渴望被肯定、渴望掌控、渴望存在。那些遊戲,其實是孩子在練習力量的場域。每一個男孩都在屠龍。龍並不是怪物,而是未知與恐懼的象徵。屠龍的過程,就是面對黑暗、找回力量的旅程。如果教育者願意理解,遊戲不一定是墮落的陷阱,而是成長的試煉。真正的問題,不在遊戲,而在關係。孩子為什麼想玩?他在裡面找什麼?若我們能陪他看見那些情緒與渴望,教育就不再是防範,而是同行。這世界已經夠複雜,孩子不需要再被「保護」成不會思考的人。他們需要的是被理解——被允許犯錯、被允許探索、被允許擁有自己的節奏。
我常覺得,教育不是沒有惡魔,而是惡魔被壓得太深。每個老師都被要求永遠正面、永遠堅強、永遠不可以錯。但當一個人被迫壓抑太久,他會把焦慮變成規範,把恐懼變成道德。那不是壞,而是人類的自我保護。我們用恐懼讓孩子聽話,也用恐懼讓自己看起來有力量。家長被恐懼綁架後開始監控、懷疑;孩子被監控後變得封閉、疏離。最後家長說:「你看,他果然變壞了。」那是一場彼此投射的悲劇——我們用恐懼養大的,不是孩子的心,而是心裡的惡魔。當教育者拒絕面對自己的陰影,只能靠恐懼維持秩序。那不是教育,而是精神的壓抑。我們以為自己在守護善良,其實只是害怕黑暗。但光,從來不是不沾黑暗而生,而是從黑暗裡長出來的。
真正的教育,不是防範邪惡,而是陪孩子看見人性的全部。媒體素養不是教孩子分辨真假,而是教他如何思考。當孩子問:「為什麼遊戲裡可以打警察?」我們可以說:「那只是模擬,但你覺得現實裡會怎樣?」這樣的對話,比任何禁止更有教育力。教育應該是慢的,有呼吸的,允許錯誤的。它不是讓人不痛,而是讓人學會面對痛。教育的核心,不在課綱,不在政策,而在一種相信——相信孩子有力量面對錯誤,相信老師的溫度比數據重要,相信學校是人長大的地方,而不是競賽場。最重要的,相信愛,不是控制,而是理解。當我們願意放下那份「怕輸的恐懼」,教育才會慢慢回到它的本質——讓人更自由、更善良、更有靈魂。
後來我跟朋友笑著說,也許那位老師其實才是真正的「遊戲高手」。他貼那篇警告貼文,看起來像在防範,其實是在設局——引家長上鉤,讓大家一邊恐懼、一邊報名講座。也許他只是想引起對話,也許他真的玩得很厲害,想組一隊「親子打怪聯盟」,家長陪孩子一起打怪、一起輸、一起笑。那樣的教育,多好。也許教育終究是一場陪伴的遊戲。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還願不願意,繼續玩下去。也許當我們願意重新相信愛,教育就不再是神經病,而是生命的呼吸。
後來我想,也許這世界上最該被頒獎的不是「年度優秀教師」,而是「年度沒崩潰家長」。能在補習班報名表裡保持微笑的,都是神人;能在孩子成績單上簽名還願意說「沒關係,我愛你」,那是菩薩。教育現場像戰場,我們都在裡面扮演快樂的士兵。有人帶著盔甲去開家長會,有人穿著防彈心去開導孩子。結果到最後,全民都變成心理輔導員。只不過我們輔導的對象,不是孩子,而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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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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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omments
在’教育战场‘上疲于奔命的每一个人:教员,学生,家长。。。。
能够战胜心魔,战胜敌人吗?
大家都在努力著。
现在的教育就像办公室政治,里里外外都是带着面具的人,确实不容易。还是喜欢以前的教育氛围,学生是的开开心心来上学,老师是带着热忱来教学,家长是放心孩子来学习。
往事只能回味。哈哈😂
对教职来说,那只是一份工作。对家长来说,那是一份责任。对孩子来说,那是一份不知所谓。
以后怎么办
每天都在装
我只想要赢
都是一种焦虑。
知道了,就努力的面都吧。
谢谢您的分享,受教了。
大家其實都是在學習、在成長,一路走一路調整、一路整隊。也因為有你們的回饋,才會激起我這麼多靈感與創作的火花。我的分享都很純粹,也明白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完全接受或適應這些觀點——但能一起交流、一起走一段路,本身就是一種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