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擊性，從來不是單向的

121

公众号：心棲

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攻擊性從來都不是單向的事件。牛頓第三運動定律告訴我們：每一個作用力，都必然伴隨著一個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這條定律聽起來冷冰冰，卻比任何心理學教科書更能揭露我們日常的互動。你用手推牆，牆也同時在「推回」你的手；你揮拳擊打沙袋，沙袋的反彈力道會回到你的拳頭；子彈從槍口射出時，槍身同時承受後座力。沒有任何一種「攻擊」是單向的，因為力量必定在系統裡迴流。

語言亦然。當我們說話時，話語不僅僅是聲音，它帶著重量、力度，甚至溫度。當一個人說：「你很有攻擊性。」這句話看似平靜，像是一個客觀的評論，但實際上卻蘊藏著隱形的力道。它把對方放在「錯誤、需要調整」的位置，等於是一種心理壓制。指責別人有攻擊性，本身就是一種攻擊。這樣的語言會激起反應，就像你丟出一顆球，必然會有一個方向的回彈。只是我們習慣把這個回彈視為「對方的問題」，卻少有人願意承認：我丟出的第一顆球，也帶著尖銳。

那麼，為什麼我們會無意識地說出這些話呢？往往，這些話的背後，隱藏著我們自己不願意承認的情緒——可能是被冒犯的恐懼、被否定的不安、或是想要重新掌握主導權的渴望。當內心深處感覺到失衡，語言便成了最容易揮舞的武器。表面上，我是在指出你的問題；但更深一層，其實是我在防衛自己的脆弱。

心理學裡有個詞，叫「投射」。當我們感受到威脅、不安或憤怒，卻無法承認這些情緒時，就會把它們丟到別人身上。於是，當有人說：「你很有攻擊性。」時，這往往並非單純的描述，而是他心裡的不安在說話。表面上，他是在評價你；深層裡，他是在防衛自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爭吵總是那麼快升溫。因為雙方都以為自己只是「回應」，卻沒看到自己的語言早已帶著回擊的力量。就像兩面鏡子相對，一句話、一個眼神，無限地折射下去，最後誰也分不清是誰先動手。

「攻擊性」這個說法之所以會在對話中被提出，往往也是因為我們的內心機制在運作。當我們感覺被冒犯，或擔心自己失去主導權，就會無意識地把不安投射到對方身上。這讓我們聽到的話自動被放大，於是覺得「對方在攻擊我」。實際上，這更多時候是感受的選擇，而不是語言的客觀狀態。科學研究其實也早就揭示了這種現象。物理學上雖然說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等，但在人類的心理互動中，反作用往往被放大。行為心理學稱之為「報復螺旋」：當人覺得自己被冒犯時，反擊常常超過最初的攻擊強度，因為我們潛意識裡想要「討回公道」。神經科學也發現，當人感受到威脅或羞辱時，大腦的杏仁核會被強烈激活，使情緒反應放大，於是回應的力道更重。這就是為什麼在爭吵裡，第二句話常常比第一句更傷人；在網路留言裡，回覆往往比原本的評論更惡毒。反擊不只是反應，它常常成為加倍的攻擊。

想像一場日常的爭吵。A 忍不住提高聲音對 B 說：「你很兇耶！」這句話看似是一個判斷，但它的語氣裡早就帶著火氣與不滿。B 聽到的，不只是被貼上「兇」的標籤，而是感受到那股隱藏的攻擊能量。於是，B 立刻反擊：「我哪有兇？你自己才在大聲！」短短幾句話，來回之間已經劍拔弩張。從外面看，A 在說「B 很兇」，但其實 A 的語氣與措辭本身就是一種兇。而 B 的回應，又是另一股反作用力。兩人的能量互相推擠，就像撞擊中的兩顆球，彼此都感覺到疼痛。最後，誰也說不清最初的「攻擊」來自哪裡，因為他們已經共同創造了一個隱形的戰場。

雙方其實各自都有需要看見的地方。先出手的一方，要懂得承認，自己說出口的話語裡，也許早就帶著壓制或批判。那一句看似提醒的話，可能已經化成了刀鋒，讓對方覺得被刺傷。必須誠實地面對：我丟出的第一顆球，或許比我以為的更尖銳。而被指控的一方，也要看見，自己的回應往往不只是辯護，而是更強烈的反擊。就像心理學所說的「報復螺旋」，反擊的力道常常超過最初的攻擊。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只是還手，卻不自覺比對方的原話更狠、更重。

最後，雙方共同都需要看見的是：攻擊性從來不是單向的。它是一個能量場，由彼此共同創造。「我感受到攻擊」，很多時候其實是「我選擇把這句話當成攻擊」。與其忙著指出對方的錯，不如停下來問自己：在這場互動裡，我的攻擊又是什麼？因為有時候，我們以為是在抵擋子彈，其實自己也在射出另一顆更快的子彈。

這樣的情況不只存在於爭吵。它可能出現在會議室裡。當同事冷冷地說：「你的想法太衝了吧。」這句話乍看是提醒，但裡面藏著的貶低意味，往往比「衝」本身更刺耳。被評論的人，下一句多半不會真誠解釋，而是反射性地說：「至少我有想法，你呢？」攻擊與防衛，一瞬間疊在一起。在家庭裡，這種迴圈更常見。父母對孩子說：「你為什麼講話這麼頂嘴？」孩子其實只是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在父母眼裡，這已經是一種挑戰。於是父母的話語本身，也是一種攻擊。孩子被壓制後，心裡自然生出怨氣，下一次回應就會更尖銳。結果雙方都覺得「對方在攻擊我」，卻沒有人看到，自己也正在攻擊對方。

在網路世界，這種現象更是被放大。當一個陌生人留言：「你這樣寫很偏激」，看似只是評論，其實也帶著刀鋒。被評論的人往往立刻回擊：「偏激？至少我敢說真話！」於是，言語的拉鋸迅速展開。仔細想想，雙方都在說「對方很兇」，但沒有一個人看見自己語氣裡的尖銳。這就像在回音谷裡大喊，聲音不斷反射，最後誰也分不清最初的那句話，是自己喊出的，還是別人丟回來的。

我們常常急著說：「他在攻擊我。」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種受害者的陳述，但其實暗藏著另一層：我在用「受害」的姿態來攻擊對方。因為只要我說「你攻擊我」，我就等於把「錯」丟到你身上，把「對」留給自己。這是一種隱性的武器。如果我們誠實地停下來問自己：當我說「你在攻擊我」時，我自己是不是也正用一種攻擊性的方式在攻擊他人？答案往往不言而喻。與其把自己放在受害的位置，不如承認：我的回擊本身，就是另一種攻擊。甚至，很多時候我的回擊比對方最初的那句話還要犀利、還要重。

然而，我們也要有分辨。不是所有語言都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只是我的感受」。有些話語，確實帶著惡意，直指人心。譬如說一個人辱罵你的家人，詛咒你的祖宗，或咒你去死。這樣的語言已經超越了情緒的摩擦，而是帶有實質的傷害意圖。這樣的攻擊，不該被合理化。但除此之外，更多時候所謂的「攻擊」，其實只是我們把別人的表達解讀成了攻擊。別人說「你很兇」，或許只是他覺得你的語氣大聲；別人說「你很衝」，或許只是他對你的直率不習慣。我們若能不再把這些話語視為武器，就不需要用武器去回擊。換句話說，攻擊感是一種選擇。如果我們不把每一句話都當作攻擊，我們就不會因此攻擊別人。

那麼，為什麼我們要一口咬定「他攻擊我」？或許真正需要問的，是：在這場互動裡，我的攻擊又是什麼？當我們能看見這一點，就不再只是指責，而是開始對自己的語言和能量負責。

支持作者
喜欢这个作品？请略表心意。

发布于 2025-09-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