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從手機裡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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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心棲

那場講座結束得比預期還晚。家長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像夜裡被掀開的抽屜，滿是壓抑的擔憂與無聲的疲憊。有人舉手問我：「老師，我到底要怎樣讓孩子放下手機？」她說話的時候，語氣裡藏著一股壓抑的憤，像是恨不得那手機能立刻蒸發。那聲音裡有怒、有怕、有無助。她不是不懂愛，而是不知道該拿什麼交換孩子的注意。那種「想伸手卻無處可放」的焦慮，連空氣都聽得見。

我微笑著回望她，說：「妳有沒有想過，手機之所以這麼有力量，是因為它懂得留住人。」這句話一出，全場靜了下來。那一刻，我忽然看見每個家長手上的亮光——那是一片片屏幕閃爍的燈火，如同一個時代的縮影：我們一邊嫌棄孩子離不開手機，一邊自己也在回訊息、拍照、轉發短片。那個被手機綁架的不只是孩子，還有我們所有人。

我常想，為什麼家長總是那麼焦慮？焦慮孩子的虛榮、成績、社交、成癮，但很少有人去問：孩子到底在手機裡尋找什麼？他們手指滑過的每一個短片、每一場遊戲、每一次點擊，真的只是消遣嗎？還是，那是他們在逃避一種無法命名的孤單？那是一個能讓他們暫時不用被評價、不必被指導、能被看見的地方。

有位母親對我說，她的兒子可以玩手機五個小時不放手。我問她：「那五個小時裡，他去了哪裡？」她愣了一下。是啊，我們總看到孩子「拿著手機什麼都不做」，卻沒想過——那五個小時，他的心去了哪裡？他可能進了一個新的世界、結交了虛擬朋友、獲得了升級的成就、在聊天室裡被誰一句話逗笑。手機裡的世界，也許比我們更懂得讓他覺得「被在場」。我們以為他只是在玩，其實他在那裡呼吸——只是呼吸在一個我們進不去的光裡。

我不由得想起我們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那時候，我們也會「不見人影」。我們跑去籃球場、朋友家、漫畫店、或網咖。父母找不到我們，也焦慮，也罵，也怕我們交壞朋友。只是那時的世界在外面，而現在的世界在掌心裡。那時的父母怕我們走出去，現在的父母怕我們走不出來。其實問題從來沒有變，只是換了一個介面。

孩子不是不懂父母要什麼，而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大人總想「拿回控制權」。他們的對抗，往往不是叛逆，而是一種對「自主」的渴望——是要證明：「我能自己長大。」可惜，大人聽見的只是「不聽話」。於是我們用「限制」取代「理解」，用「規範」取代「靠近」。孩子的情緒被收進螢幕，孤單被藏進遊戲。家裡愈來愈安靜，但那份安靜不是平靜，而是一種關係的斷訊。

我並不否認，手機確實奪走了孩子的時間與注意力。但更深的真相是：它奪走的不是專注，而是「現實的魅力」。現實太慢、太平、太難被獎勵。手機的世界卻懂得設計「快樂」——那是一個行為心理學的陷阱。心理學家 B.F. Skinner（B.F.斯金納）在「操作制約理論」（Operant Conditioning）中提到，人類會持續重複那些能即刻帶來獎賞的行為。每一次點讚、升級、通知聲，都是一次微小的獎賞，一次多巴胺（Dopamine）的釋放。科技公司比我們更懂孩子的大腦，因為他們靠「間歇性獎賞機制」讓人無法抽離。

他們不是在教育，而是在捕捉。那個演算法就像一個看不見的父母，用精準的語言對孩子說：「我懂你想要什麼。」而現實世界的父母，卻忙著教孩子該成為什麼樣的人。當孩子在虛擬世界裡得到「被理解」的假象，他自然不願意回到一個只被糾正的現實。

「那要怎麼辦呢？」每場講座總有人這樣問。我笑著說：「讓現實重新變得有趣。」教育心理學家 Jean Piaget（皮亞傑）曾說，孩子的學習是透過「主動探索」世界而完成的。當他能動手做、能試錯、能從經驗裡學習，他的大腦就會產生真實的「創造快樂」。那是真正的滿足感，是比遊戲更深的成就感。

可惜，現代孩子的生活裡，這樣的機會太少了。學校忙著讓他們答對、守秩序、排好隊，卻不再讓他們探索、失敗、冒險。當現實的世界不再帶來新奇與驚喜，手機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刺激來源」。但那種刺激是短暫的，是以耗盡專注換來的麻木。

我常對家長說，與其禁止，不如邀請。邀請孩子一起做飯、種植物、畫牆壁、修桌子、煮一頓亂七八糟的晚餐。不要怕他弄髒，不要怕浪費時間。那種共同經驗，才是孩子心裡的「真實世界」。當他在現實裡被允許創造，他的大腦會重新記起：快樂不只來自螢幕。

心理學家 Erik Erikson（艾瑞克森）曾指出，青春期的發展任務是建立「自我認同」（Identity）。當大人只給命令、不给空間，孩子就只能透過對抗來證明「我存在」。但當父母願意用理解取代權威，用陪伴取代審判，孩子才會在被尊重的安全裡學會自律。教育的起點，不是規訓，而是關係。

有一次，我陪一位母親一起看她女兒最愛的短片。那是一個惡作劇頻道。母親本來覺得那是浪費時間，但當她看了幾集，忽然笑出來：「原來這些片子也有趣啊！」女兒轉頭看她，第一次沒有防備地笑了。那天晚上，她們聊了很久。母親後來告訴我：「我終於知道，她笑的不是惡作劇，而是那份有人一起玩的快樂。」

這就是教育最溫柔的形狀——不是拔掉手機，而是陪他一起看，然後陪他一起走出來。因為陪伴，不是教導，而是一起經歷。

只是，我也知道，說起來容易。因為連我們大人，也被手機吞噬。工作訊息、社交媒體、購物網站、短視頻，我們都在那個看不見的網裡浮沉。當父母一邊滑手機、一邊叫孩子放下手機，那其實是一面鏡子。孩子看到的不是命令，而是矛盾。他們學到的不是節制，而是模仿。

所以，要把孩子從手機裡叫回家，也要先把自己叫回來。回到餐桌的燈光下，回到那句久違的「今天好嗎？」裡。教育不是奪回控制，而是給予選擇；不是改變他，而是讓他看見，我們也在努力回到現實。

心理學家 Donald Winnicott（唐納德·溫尼考特）說過一句動人的話：「It is a joy to be hidden, and a disaster not to be found.」——孩子喜歡被藏起來，但更希望被找到。當他沉默地拿著手機時，也許不是在拒絕你，而是在測試你會不會繼續找他。榮格 Carl Jung 說：「孩子不會聽你說什麼，他只會模仿你是誰。」所以，最深的教養，不是口頭的規勸，而是日常的示範。當我們自己也能放下手機、去散步、去交談、去聽風聲，孩子就會看見一種生活的可能——那是一種不需要被通知提醒的存在感。

我記得一位父親曾對我說：「老師，我試過很多方法，都沒用。」我問他：「你最近一次真心和孩子笑，是什麼時候？」他沉默了很久，然後低聲說：「好像……很久沒有。」那一刻，我什麼也沒再說。因為那句話，本身就是所有答案。

我們以為要拉孩子回來，其實要修復的，是那條被忽略太久的情感之橋。孩子不是被手機奪走的，而是被現實的冷漠推開的。若我們能用理解取代焦慮，用溫柔取代指責，那條橋就會一寸一寸地重建。

手機之外，還有風，還有光，還有笑聲，還有一張願意等待的臉。孩子不是不想回來，只是他還沒看見一個值得回來的地方。而那個「家」，不是屋子，而是一種被理解的空氣。

所以，下次當你想對孩子說「放下手機」時，不妨先對自己說：「我們一起放下，好嗎？」那不再是一場命令，而是一個邀請。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重新學會在現實裡微笑、擁抱、談心、出神，孩子就會聽見那聲召喚——不是責備的聲音，而是一種溫柔的喚回。那聲音在說：回家吧。不是因為你錯了，而是因為這裡，還有愛。

當我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那些坐在講座最後一排的家長們，若是看到這裡，心裡大概會問：「那我們可以怎麼開始？要怎麼修復？」我也曾這樣問過自己，但後來發現，「修復」這兩個字裡，其實藏著一種焦慮。因為我們太想把事情變回「我們期望的樣子」——那個聽話的孩子、那個乖巧的家、那個讓我們安心的秩序。可那真的是修復嗎？還是另一種溫柔的操控？我們不是急著去修復，而是要先看見自己為什麼這麼急。看見那份焦慮，背後其實是恐懼——怕失控、怕失去、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我們以為焦慮是因為愛，但很多時候，那焦慮其實是對「不確定」的抗拒。

我常對家長說：「在陪伴孩子之前，我們得先學會陪伴自己。」心理學家 Carl Rogers（卡爾·羅傑斯）曾指出，真正的教育來自「真誠的在場」（Congruence），當我們能真誠地與自己相處，我們才能真誠地與孩子同在。許多家長以為陪伴孩子就是修復親子關係，但其實，陪伴的第一步，是讓自己從「控制」中退後。我們總怕孩子若沒有跟著我們的引導，就會迷失。然而，有沒有可能，真正的迷失，是我們？我們迷失在自己的想像裡，在「應該」、「覺得」、「認為」裡，在那個早已不存在的理想畫面裡。

我曾問一位母親：「如果沒有了這些『應該』，妳還會這麼擔心嗎？」她愣了一下，眼裡閃著光，說：「好像……真的不會。」那一刻，我也明白了，原來我們的擔心，很多時候並不是對現實的回應，而是對內在恐懼的延伸。我們怕孩子跌倒、怕他不成功、怕他被別人比較，於是我們在無意識裡，不斷「預言」他會出事，最後，孩子真的照著我們的恐懼去活了。這或許就是另一種「心想事成」——不是願望的實現，而是焦慮的投射。

所以，當我們說要修復，其實要修的不是孩子，而是我們自己。修復那個想要掌控一切的自己，修復那個不敢信任生命的自己。當我們能溫柔地看著自己的不安、自己的不完美、自己的害怕，我們才會知道，孩子也只是在學習同樣的事。心理學家 Donald Winnicott（唐納德·溫尼考特）曾提出「足夠好的母親」（Good Enough Mother）的概念，指的是一個母親不需要完美，只需要「足夠好」就行。其實，每一個父母、每一位師長，也都該允許自己「足夠好」——不是完美地引導，而是真實地陪在那裡。

教育從來不是把誰變成誰，而是一起看見：我們都還在學。學怎麼愛、學怎麼放手、學怎麼相信。修復，不是回到過去的樣子，而是讓彼此在理解中長出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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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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