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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四歲男孩的沉默,如何說出整個世代的心理學
那天和朋友吃飯,他帶著十四歲的兒子一起。孩子低頭滑著手機,指尖在螢幕上閃爍。我忽然起了好奇心,就問:「如果有一天手機弄丟了,爸爸不肯再買給你,你會怎麼辦?」那孩子抬頭看了我一眼,語氣平靜:「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因為這種事情還沒發生。」他父母立刻道歉,覺得孩子沒禮貌,但我愣了一下,反而覺得那一句話裡,有某種深層的清醒。那是一個世代的聲音,一種用「拒絕回答」表達出來的防衛與自保。
這男孩的父母其實也是跟我一起學習生命教育的夥伴,當然他們也明白我對孩子行為的理解。我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在明年,也就是2026年1月,關於青少年的工作坊還沒有一個明確的頭緒,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麼切入、該寫什麼主題。那天臨時興起問了他,也許想從孩子身上找到一些線索。結果他那句「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讓我靜了好幾天。或許真正要問的,不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你會怎樣」,而應該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你需要什麼?」我後來一直在想,現在的孩子真正需要學習的是什麼?他們害怕的是什麼?焦慮的是什麼?而他們真正要的,又是什麼?這也是我們教育該去重新理解與給予的。
他並不是無禮,他只是怕。怕陷入一個讓他想像失去、想像無力的陷阱。當我們問他這樣的假設題,其實是在邀請他「預演焦慮」──要他進入一個「如果沒有手機」「如果被拒絕」「如果我無能為力」的場景。但對這一代孩子來說,焦慮是隨時都在的,他們已經太早看見世界的不確定:疫情、戰爭、AI取代、氣候崩壞。對他而言,「還沒發生的事」等於一個黑洞,一旦想像,就會掉進去。他的「不回答」,是保護自己不再被拖進那個焦慮裡的一道防火牆。
這一代孩子非常聰明,他們知道回答意味著會被評價。不管他說什麼,大人都能找到批評的角度:說「我會哭」會被嫌脆弱,說「我會求爸爸」會被罵物質,說「我會生氣」又會被說沒家教。於是他乾脆不給你任何詮釋他的機會。「我不回答」,其實是在說:「我拒絕被你定義。」這不是叛逆,而是求生。他在守住自己最後一點自我主權,避免被貼上「應該要懂事」「要成熟」的標籤。
而且,他的世界邏輯,早就不是我們那一套「未雨綢繆」的節奏。短影片、遊戲、演算法的即時反饋,把他們的腦神經系統訓練成只對「現在可控制的事」產生反應。未來太遠,太抽象,太沒回饋。他們不是短視,而是被迫活在「當下能呼吸」的時空裡。對他們來說,未來不是希望,而是風險;不是願景,而是壓力。於是他們寧願不想,因為一想就亂,一亂就痛。
這個孩子的回答,也映照出現代教育的盲點。我們的教育給了他們太多資訊,卻沒給他們消化資訊的胃。學校、網路、父母都在灌輸:「要知道」「要懂」「要預防」,但沒有人教他們怎麼面對「不確定」──怎麼承受失去,怎麼與恐懼共處,怎麼安撫焦慮的自己。於是,他們只好以「不想、不談、不面對」作為自保。那是一種節能運作的心理機制。
想到這裡,我也想起我們小的時候。其實我們小的時候一直以來都是父母告訴我們怎麼做,那當他們告訴我們怎麼做的東西當下的時候,也不知道那個怎麼做是對還是不對。他們也是拿著他們過去的經驗來教育我們。但是我們隨著社會的進步,我們所學的、他們教我們所學的、學校所教我們學的,也全是過去累積的經驗和知識,用來活在現在、面對未來。可當社會邁向越來越快的步伐時,我們所知道的東西,其實和我們自己可以消化的東西,是兩回事。我們那一代從小被教的是:「聽話就好」「照著做就對」,父母把他們相信的規則、價值、經驗,一代代傳下來。可是當他們說「這樣做比較好」「那樣不行」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未必知道為什麼。那只是他們活過的方式,是從他們那個世界裡生存下來的習慣。
他們教我們怎麼做事、怎麼做人,可那個「怎麼做」的背後,往往沒有人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就這樣被推著、帶著,照著他們的腳印往前走。於是我們學會順從,卻也在某個時候,失去了思考與感受的能力。而現在的孩子,其實正在反彈我們的那一段歷史。他們不再想被告訴該怎麼做,因為他們感覺到,那一套舊的準則,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裡已經不再適用。社會變得太快,科技、資訊、關係、價值觀,一天就能翻轉。可我們還在用上一代的語言,試著去安頓這一代的靈魂。
但也許,我們可以更溫柔地看待上一代的用心。他們那樣說、那樣教,不只是習慣,也是一種恐懼的轉譯。那是來自他們「怕我們吃苦、怕我們被拒絕、怕我們跌倒」的焦慮。只是那焦慮沒有被說出來,於是轉化成命令的語氣。
當我們懂得這一點,就不必再跟父母的過去對抗,也能理解孩子為何想逃開。因為在每一個代際的斷層裡,真正需要被理解的,都是焦慮——只是那焦慮披著不同的年代衣裳。
我們的教育體系、教養方式,依然以「過去有效的經驗」為主體,教孩子如何應付未來。這裡面有個根本的矛盾:我們要他們活在一個我們自己都沒來得及理解的時代。
所以孩子們自然會抗拒。他們在心理上感覺到那種「被教導的內容」與「真實生活的節奏」之間的斷層。我們要他們吸收的知識,是由過去的邏輯累積出來的;可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從未出現過的未來。我們教他們「預備好自己」,但他們知道——沒有誰真的能「預備好」。於是他們開始選擇:不想太多、不說太多、不被你們的焦慮綁住。
他們不思考未來,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他們太早看見理想的幻滅。他們看到父母辛苦工作仍焦慮,看到社會喊改革卻原地踏步,看到長輩努力一輩子仍無法快樂。他們在心裡問:「你們想這麼多,結果還不是這樣?」他們的不想,其實是清醒,是一種對虛假理性的反叛。他們看穿「努力就會有結果」的謊言,也不想再被大人拖入那場徒勞的焦慮遊戲。
他們防衛的方式很微妙。有人用「無所謂」包裹脆弱,「都可以」「隨便啦」,聽起來灑脫,其實是怕在乎被拒。有人用幽默自嘲,「我爛爆了哈哈哈」,笑著掩飾羞恥。有人以完美主義取代安全感,用控制對抗不安。有人選擇冷漠、斷聯,讓自己先離開,好像就不會被丟下。他們不是沒有情緒,而是太會保護情緒。那些看似冷的外殼,底下藏著極敏感的心。
所以當他說「我不回答」,他其實是在說:「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那個問題。」而他需要的,不是被逼著回答,而是被允許沉默。很多父母誤會孩子的沉默是無禮,急著糾正、說教、給答案。可那樣只會讓孩子更封閉,因為他們不是怕錯,而是怕被傷。面對這樣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給他安全感──讓他知道,你不急,你不會打分數,你只是想了解。
真正有效的溝通,不是逼他回答,而是陪他存在。你可以說:「我知道你不想回答,沒關係。只是想了解,如果那天真的發生了,你會希望我怎麼做?」或是:「我尊重你不想聊,等你想說時,我會在。」當孩子感受到被尊重,他的語言系統才會重新打開。那不是立刻回答問題,而是重新信任人。
但這樣的陪伴,並不容易。
要在疲憊的生活裡、在憤怒與無力交錯的時刻,仍能說出那句「沒關係」,需要極大的練習。許多父母也有自己的焦慮與創傷,他們不是不想理解孩子,只是有時候,也在與自己的恐懼拔河。覺察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場修行——學會在心亂時不急著教育,在害怕時不奪回控制權。
有時候,我們可以試著換一種問法。不要問「如果…會怎樣」,而是問「那時候你會需要什麼?」讓問題變得具體、可控制。比如說:「如果手機真的找不到,你覺得第一步該怎麼辦?」這樣的提問,不再是讓他預演焦慮,而是讓他練習行動。孩子需要的,不是被迫思考抽象的未來,而是被引導建立現實的策略。
而父母在此之前,也該問自己幾個問題:我問他,是為了了解,還是為了控制?我需要他的答案來安撫我的焦慮嗎?若是這樣,也許我們該先處理自己的不安。因為孩子最害怕的,其實不是問題本身,而是我們那種「想快點讓一切有結論」的急。當我們能忍住那份急,孩子才會敢慢慢靠近。
現代的教育、家庭、社會,都給了孩子知識的速度,卻奪走了靈魂的節奏。他們懂得太多,卻不再相信懂能帶來安全。當我們問他們問題時,他們不是不懂,而是太懂我們的用意——懂我們其實想從他的回答裡,確認他「是個懂事的人」。於是他選擇沉默,因為那是他守住自由的最後方式。
那天餐桌上的那句話,我後來越想越覺得深刻。那不是頂嘴,而是一種世代的求救信號。孩子們在用沉默說:「請不要讓我替你承受焦慮。」而大人若願意靜下來,放下說教,學會聽,那份沉默會慢慢變成信任。
也許,下次再遇到那個男孩,我不會再問他假設題。我會對他笑著說:「你上次說不想回答,那很好。哪天如果你想聊,我想聽聽——你覺得,沒有手機的一天,會是怎樣的一天?」我相信他會回答,因為那時候的問題,不再是測驗,而是邀請。
孩子的不回答,不是拒絕世界,而是在尋找一個能呼吸的世界。當我們不再逼他成為「準備好的人」,他反而會開始準備自己。因為當他覺得安全,他自然就會開口,不是為了答我們的問題,而是為了說他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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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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