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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投入各種學習,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成長。表面上,這似乎是件非常好的事;但仔細一想,很多人學習的真正期待,其實是「改變」——變得更好,變成另一個人。於是,他們在學習後覺得自己不像從前了,好像成功了、順利了、也「更好」了。
可問題是,為什麼這些人生活中依然有很多不順利,依然沒有感到真正的安穩與自在?
有一次,一位學員來問我:「老師,學習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告訴他:「學習沒有目的。若你想要,它就是你的目的;若你不想,任何學習對你來說都沒有幫助。」
他又問:「那麼,生命的學習是什麼呢?」
我說:「是看懂並接受現在的自己,承認過去的自己,不是變得更好或完美,而是找回自己,然後帶著更完整的自己往前走。」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往前,不是因為力量不足,而是因為不願意承認過去的自己。我們急著想要改變,是因為覺得過去的自己不符合外在的某些要求,所以要把它推翻重建。可是,過去的自己,其實是靠著生存本能在應付世界。這些本能,或許並不完美,甚至被社會貼上「不對」「需要修正」的標籤,但那就是我們一路活下來的依靠。
因此,當人們在學習中探討原生家庭、受傷的內在小孩、創傷與補償,常常忘了一件事:若沒有那些創傷,我們怎麼會學會用這些本能來適應社會?與其說創傷是傷口,不如說它是激活生命本能的力量。
只是,這樣的觀點未必人人都能接受。從人類發展學的角度來看,很多行為、習慣在某些時代是不被允許的,甚至必須被糾正。但換個角度看,歷史上不少「曾經不被容許」的事,如今卻變得合理,甚至正常。
例如,兩三百年前,左撇子孩子在學校會被強迫改用右手,因為社會認為「用左手」是不正統、是不被容忍的。可是現在,左撇子不僅被接納,還被看作與右撇子一樣自然的存在。又比如,女性在十九世紀的歐洲被禁止接受高等教育,甚至被認為「閱讀會損害子宮健康」;然而今日,女性在學術與職場上與男性並肩,這些荒謬的限制早已被拋在歷史的陰影裡。
這些例子提醒我們:很多被標籤為「需要改變」的東西,未必真的是錯誤。它可能只是某個時代的偏見,某種價值觀的框架。生命的學習,不是要抹去或否定這些,而是看懂它們,並重新找到與自己共處的方式。
其實,我們真正在生命裡要學習的是什麼?不同的老師,不同的學派,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與論述。當然,這些方法或許都有其效用,但也因為如此,才讓「生命學習」、「靈性課程」、「身心靈工作坊」在近年快速崛起。許多人一頭熱地衝進這些學習場域,渴望尋找答案。
可問題是,我們究竟是「來學習什麼」?
有人在表面上看似透過學習「變好了」——更會說話了,更懂得吸引力法則了,甚至變得能賺大錢。但在無意識裡,卻仍舊抗拒承認過往:那個因為家庭貧窮,而長期處在匱乏與缺乏安全感的自己。學習讓他表面上獲得財富,卻沒有真正觸及內心的焦慮,於是,雖然銀行存款增加了,心底的恐慌卻絲毫沒有減少。
我想起一位朋友,她這幾年跑遍了各種心靈課程,每一次課後,她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已經療癒好了」。她眼神發亮,語氣篤定,仿佛重獲新生。但不到三個月,她又開始焦躁,覺得還有什麼「更深的傷」沒處理。於是,她再度報名另一個更貴、更神秘的課程。這樣的循環,她自己也清楚,但就是停不下來。因為在短暫的課程氛圍裡,她確實感覺被擁抱、被安慰,可是回到現實生活,那份孤單和焦慮依然沒有消失。
另一位學生則相反,他早已累積相當的財富,但依然拚命購買各種保險、投資組合,不是出於需要,而是為了安撫心底那份沒有安全感的不安。可是奇怪的是,錢愈來愈多,他卻愈加失眠,害怕一切會在明天崩塌。
這些例子提醒我們,焦慮不是因為方法不夠、錢不夠,而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承認:自己就是帶著這份不安長大的。
有一次,一位學生很直接地告訴我:「老師,我就是因為貧窮長大,所以我很怕錢不夠。即便我現在有了存款,我還是會擔心。」
他沒有急著把這份擔憂推給「內在小孩」或「前世的創傷」,而是選擇帶著這份不安一起生活。
我對他說:「你不需要急著把這個害怕趕走,而是好好看著那個害怕時候的自己。你確實是在貧窮裡長大的,但很重要的一點是——那時的你仍然活著,甚至熬過來了。雖然你焦慮、不安,但你依然走到了今天。你要看到的,不是『貧窮』或『不安』本身,而是你當時為什麼能那麼強韌地活著?你心裡究竟靠著什麼信念走過那段路?
或許,那時的你對自己說過:等我長大,我要過得不一樣,我要讓自己和家人不再受苦。若不是那樣艱難的環境,你會發下如此強烈的願望嗎?所以,你現在要感謝的,不是證明自己比過去好,而是要謝謝那份不安,正是它推動你在當下許下願力。
其實,這樣的轉換,正如尼采提醒我們——凡殺不死我的,最終會成為力量的泉源。榮格則帶來另一個角度:我們的陰影,往往正是靈魂寶藏藏匿之處。過去的恐懼與匱乏,不是要被消除,而是要被整合,它們就是我們今天之所以能走到這裡的根。
在東方思想裡,莊子提醒我們:看似破缺的地方,恰恰成就了大道的用途。禪宗更有一句話:「不完滿,正是完滿。」正因為我們的生命帶著裂縫、不圓滿,它才有空間容納更多的光與可能性。
你今日的成就,並不是單純因為貧困,而是因為當年的你,在困境裡生出一種決心。成功,不是對貧窮的報復,而是對當時那個努力活下去的自己的一份回應與實現。」
他聽完後沉默良久,眼神慢慢變得柔和,終於點頭說:「原來,我不是要去否定過去的自己,而是要謝謝他。因為有他,我才會成為今天的我。」
結果,奇妙的事發生了:他的焦慮感反而慢慢減輕,他比許多狂熱追逐「療癒」的人都更踏實,也更自在。
這就是差別。前者總想把自己修正成「沒有裂縫」的樣子,後者則是誠實地承認裂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心理學家溫尼考特所說,生命的完整不是來自「完美自我」,而是「真實自我」的流動與容納。真正的自由,不是消滅裂縫,而是能帶著裂縫走下去。
其實,很多學習的確都很深奧。有些學習需要一層一層地深入,一層一層地打開。但我這裡所說的「深入」,並不是指不停地往內去挖,去證明自己有多受害、多受傷,然後等待被療癒;而是最終能有意識地覺察自己,讀懂自己。
這包括看見自己慣性的模式,看見自己一直在「上演」的劇本。當你意識到,原來你總是用某一種劇本來應對生活、應對關係,你才真正開始理解自己。看懂了,並不是要你去判斷這些模式的好壞、對錯,或急著去消滅它們,而是承認:這些就是我長久以來活著的方式。然後,你會走到某個時刻,心裡忽然浮現一個念頭——「我想換一換劇本了。」
畢竟,一個人的一生,當看懂了自己一直在使用的劇本,也許會有一天覺得:這個劇本我已經演得很久了,我願不願意換一個版本?這不是被逼迫的改變,而是一種自然的願意。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時間到了」。
其實,人生就像一場舞台劇。前半生,我們常常只是照著別人給的劇本去演,父母的期待、社會的標準、文化的規範,都在幕後當導演,安排我們的台詞和動作。但當你開始學習覺察,你才慢慢明白:原來我也可以自己拿起筆,重寫我的劇本。也許角色還是一樣,舞台還是那個舞台,但劇情的走向卻能因為我的願意而不同。
意識覺醒的學習,其實就是走到最後,去認識自己,把自己接回家,迎接那個完整的自己。無論過去的自己,曾經如何被外在的眼光否定,如何被不理解、被不承認,那些依然是生命的一部分。雖然那些經歷曾經讓我們受傷,但當我們凝視傷口,只看見血與痛時,我們往往忽略了這一場發生的意義。於是,我們急著去歸因,說這一切都是家庭、社會、命運、外在世界造成的。
可是,承認因果並不等於交出主權。過往的確是造就一切的「因數」,但它未必是最後的「結果」。真正的學習,不是停留在追溯責任與解釋原因,而是讓我們看見: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而我能選擇如何在當下活出一種不同。
這,就是「學習」的意義。
學習,不是證明自己更強、更好、更對,而是一次次練習回到自己,練習擁抱那些不被承認的部分,直到你終於願意說:原來我不需要成為另一個人,我只需要完整地成為我自己。
就像一場漫長的舞台劇,燈光曾經打在別人給你的劇本上,你只是努力把角色演好;但當幕布緩緩落下,你才會發現,真正的導演一直是你自己。你可以選擇繼續演舊劇,也可以在某一刻放下台詞,重新寫下屬於自己的段落。
而當觀眾散去、舞台歸於寂靜時,還站在那裡的,不是那個被評價、被否定的你,而是那個終於敢在燈光下,真實呼吸的自己。
有時我在想,與其說我們為什麼一直困在那個人生劇本裡,不如說,那其實是我們一直抓著的「味道」。
這讓我想起,很多人問過我:「什麼咖啡最好喝?」
我總是回答:「當下的那一杯。」
聽到的人往往滿臉疑惑。我便再解釋——其實,人並沒有固定喜歡哪一種口味,那不過是一種選擇,一份暫時停留的偏愛。許多時候,我們以為自己「特別喜歡」某種風味,其實只是因為還沒有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於是,我們把某一種味道留了下來,與它相伴得久一點,卻沒發現這份執著,往往只是追隨著過往某段經驗的殘響。
然而,若能在當下勇敢地再邁一步,去嘗試不同的滋味,你或許會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也能喜歡上許多種咖啡,也能在其中品嚐到同樣的美好。
就像咖啡的風味,人生的劇本也沒有唯一的答案。沒有一個角色是「該演」或「不該演」的,沒有一種走法是「對」或「錯」的。重點是,你是否願意承認:我已經把這個劇本演了很久,而現在,我想試試新的篇章。
裂縫依然在,過往的味道依然存在。但正如尼采提醒我們——凡殺不死我的,最終會成為力量的泉源。真正的成長,不是丟掉舊劇本,而是能在保留餘韻的同時,勇敢寫下新的段落。
因為最好的那一杯,永遠是手中正要入口的當下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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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