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一個人醉

公众号:心棲

那天在新加坡的深夜,街燈將濕潤的柏油路面映出一層微光。我和學生們在一家小咖啡館聊得很晚,話題一如往常從課程聊到人生,又從人生繞回那些誰也無法解答的問題。夜色逐漸濃稠,空氣裡混著咖啡香與一點潮濕的熱氣。快接近凌晨一點,我們順路搭乘一輛 Grab 回程,車子先送我回酒店,學生們再續程返家。

車窗外,新加坡的夜靜得像一張鋪平的黑布,只剩下遠遠近近的燈火像釘子一樣,把這片黑靜緊緊固定住。這樣的寧靜,反而讓人更容易浮出那些白天壓下去的念頭。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一邊開車,一邊用免提電話與人交談。從語氣裡聽得出,他正在處理一件小插曲。對方說話帶著些許陌生的口音,不像是新加坡人,也不像馬來西亞人,卻是用中文溝通。話語中透露出焦急與不安——原來,那是他早前載過的一位女乘客,手機遺落在這輛車上。

我們在一旁靜靜聽著他們試圖協調歸還的時間與地點,但對話總像錯位的拼圖,怎麼也湊不攏一個清楚的安排。司機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邊,耐心與對方溝通。幾分鐘後,他掛上電話,轉頭對我們苦笑。

「她很醉,手機掉了自己都不知道……」

於是他打開話匣子,娓娓道來。

那是一位年輕女子,是她朋友替她叫的車。那晚,她喝得太多,爛醉如泥,連站都站不穩。他說,那時候朋友把她推上車,自己卻沒有陪送。女子倒在後座,一路神智不清。司機將她送到地址時,發現她連下車都無法,還得他攙扶。所幸遇上熱心的鄰居,兩人一同把她送回家。

「還好沒吐在車上。」他補了一句,苦中作樂地笑著,「不然真的麻煩。」

他說這種客人司機們最怕遇上,一來身體失控容易出事,二來那種醉到什麼都不記得的狀態,其實最讓人心疼,也最難處理。

我聽著,心裡不禁浮起一個問題——到底是怎樣的痛,才會讓一個人把自己喝到這樣?她經歷了什麼?又為什麼,選擇用醉來做結尾?

喜歡喝酒的人,大多是為了放鬆、助興、熱絡氣氛;愛喝酒的人,可能是酒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生活裡默默存在的慰藉。而到了成癮,酒早已不只是酒,而是一種防護網,是情緒的緩衝,是現實與自己之間的一層棉絮,讓所有過於刺眼的真相,看起來沒那麼銳利。

但喝到爛醉呢?喝到連站都站不起來,甚至失去自我感知、語無倫次、渾身酒氣、需要別人攙扶才能走回家的那種爛醉,那早已不是飲酒,而是一種「自我放逐」。

我想像著她——那位女子,坐在酒吧的某個角落,一杯接一杯,明知道自己已經開始頭暈眼花,卻還是讓那透明的液體繼續灌入體內。也許當下,她心裡也想著:「再多一點就好,再多一點我就不會那麼痛了。」

她可能剛結束一段難以告別的關係,也可能才經歷一場家庭的爭執,甚至只是,那天剛好沒有人問她:「你還好嗎?」

她醉到躺在後座,一邊哭一邊笑,她的手機掉了,她自己也掉了。

這不是對喝酒的批判,每一杯酒的背後,幾乎都有它的理由,只是那些理由,常常連當事人自己都無法說出口。像凱文,我的學生之一,坐在車上時一直沈默。他一向喜歡用酒來麻痺情緒,不談內心,不談脆弱。他說他沒事,但每次喝完酒後,他的眼神總像漂浮的氣泡,看似輕盈,卻空洞得讓人心疼。

「上天還真會安排,」我轉頭對美玲說,「這位司機彷彿是被派來的,用他的故事,說出了我想對凱文說的話。」

那晚,我望著窗外城市微弱的燈光,心裡浮起一首老歌——姜育恆的〈別讓我一個人醉〉:

「把我的傷悲 我的愁 輕輕注入你眼中;將我的快樂 我的痛 斟進你手中酒。別讓我一個人醉,別讓我一個人走……」

那不是單純的抒情歌,而是一封寫給人世的信:別讓我一直扛著,別讓我什麼都自己吞下,別讓我醉得太孤單。

人生,像醇酒,有時濃烈,有時薄。有些人豪飲,有些人慢啜;有人乾杯時是為了歡聚,有人舉杯,是為了壓下某個快溢出的情緒。我們都在人生的這張桌上,端著各自的杯子,有人一飲而盡,有人悄悄落淚。

真正讓人心痛的,從來不是喝醉,而是喝醉時,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醉。

所以啊,

別讓任何人一個人醉。

也別讓愛,只留在夢裡才敢說。

发布: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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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與人對話,也習慣靜靜陪著人走過情緒的低谷。 過去在教育體制中任教多年,陪伴過無數學生度過迷惘、壓抑與身份探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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