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电梯

公众号:武陵驛

                    

忘不了进入「世界中心」的第一次探险旅程,就是在一个会移动的大盒子里。我上下几次,满头大汗,那个春天并不太热。找不到目的地,地点在世界中心西峰底层,花岗岩墙面上的豹纹斑点,一字排开三个高大上的盒子,闪烁的楼层数字和箭头,到达时的叮咚声……墙壁在移动。墙面镶嵌着大镜子,反射出许许多多张面孔,大多是陌生的,即便天天见面,搞得脸熟得不得了,也还是陌生人;这就是城市,环绕着我们,在空间上可以很小,在视野里又可以很大,比森林辽阔,比洋底幽深,装入几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下移动,要么上升,要么下坠,静止不可能,其它方向移动更不可能;这也是我们的世界中心市,可以有无数内部的路线,展开探险的旅程,但始终困于其中。

这种盒子有一个谦卑的名称,叫做电梯。

于是在盒子里,遇上一位穿绿西装戴墨镜的国产绅士。

「世界中心」是这座城市一度最为光鲜夺目的地标,世界中心里所有会飞的人都集中在这座世界中心中之世界中心,而会飞的人里面独一无二的薄荷绿西装西裤,就在我眼前,在这个盒子里。超越了黑灰蓝的传统,却止步于黄粉紫的夸张,既面熟又陌生,我后来曾反复确认,那是一张在危险的日常生活边缘行走的老克勒的画皮。

我开口的问题简单而愚蠢,绿西装老克勒摘下墨镜,露出标志性善意微笑。弯曲的左胳膊肘上挂着一柄黑雨伞,他不卑不亢,眼神像超声波碎石机的隐秘能量,无声穿透我的胸膛。

我跟着那向导,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在世界中心里左拐右绕,走进那家名列世界五百强的保险公司。

我当然是来面试的。这家鼎鼎大名的美商公司总部位于华尔街,总舵主是一个矮小的犹太老头,《华尔街日报》将他描述成眼睛眨也不眨24小时昼夜不停盯着保险箱里钞票的人,但从海外购回圆明园流失的古董无偿送还中国的人也是他,成为中国国家领导人座上宾的还是他。在这犹太老头的英明领导下,集团营收从1970年的千亿提升至2000年后的万亿,成为全球金融保险业中不折不扣的巨无霸。面试那天,绿西装把我留在前台,并跟一个姓丁的女秘书交代了几句,在我惊喜至极的注视下,他走进门口标明「理赔部」的地方。


    两周后复试,仍由丁秘书安排。一个月后,我来这间美商独资保险公司报到,终于正式踏入了世界中心。

上班第一天,我们一批新人有十来人,被中国区总裁徐老板牵着鼻子在世界中心里满世界转悠,重遇了那位绿西装老克勒。徐老板从台北来,忠厚内敛的儒者型总裁,他郑重介绍说这位人生赢家大帅哥叫姚剑锋,记不住没关系,我们都叫他老姚。

公司同仁取了徐老板的国语发音,第二声变成第一声,老妖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副总裁桃丽丝好像为了抬杠,同样带着所有新人在公司里面转了一圈。在财险理赔部内,我终于想起来老姚是谁,老姚并不老,他没有认出我,脸上还挂着善解人意的笑,眼神更加有穿透力。

报到日中午,新人们和老员工一起去楼下就餐,我执意要给老姚买单。他一愣,新人吉姆反应快,说史蒂文替我也付了吧,我没来得及反应,老员工凯尼嘻嘻笑着,晃着肩膀上来说他没带钱包,要不一块儿结账。凯尼不好意思吃独食,把其他新人都招拢来,包括我的校友嘉娜,我正在左右为难,老姚二话不说,推开我,掏出钱夹,把我和凯尼一干人等的单子全买了,每份午餐不多,但乘上人数,金额也不小,他给我留下深刻好感。

公司刚刚获得外商独资保险企业营业执照,上海代表处升级为分公司,准备在国内大展拳脚,对我们这批新人非常重视,安排了三个月的亚太区培训。培训末尾,老姚代表老员工致欢迎辞,他讲得天花乱坠,新人们无比兴奋。从此,新人们都成了老姚的朋友,我们这就熟到当面以老妖来称呼他。他非常享受这种亲热的谐谑。

但是,我留了个心眼没说。大二那年,一次英文培训机构的免费讲座,讲师是当时正走红的某成功学大师的得意门生,比我们大个七八岁,绅士做派,五官端正,高鼻梁架着金丝边圆眼镜,左臂有事没事,像周总理那样端着,那年头花样美男的矜持姿态,但他一点儿也不娘,明星似的闪亮登场,先问大家今天来干嘛,是来学英语的吗,来学人生经验的吗,不是!首先是来交朋友的。然后问你们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大家齐声回愿意。他说那你愿意跟身边人交朋友吗,有谁会不愿意,他又说那你们都转过去,给身边人捏捏肩,捶捶背,帮他们缓解下疲劳好不好,我们都说好,这么做了,下面大家互相认识下,左右互相握手,说一声你好。我们也照做了,大家都很开心,接下来,讲师要我们做的游戏蛮有意思,叫做坐电梯。朋友们一起坐电梯好不好,大家分成若干个小组,一起来坐、电、梯。

讲师正是老妖。

诺大个上海,老克勒不在少数。论到行走中的洋场老克勒,只遇见过这么一个。姚老师如何变成老姚,老姚如何变成老妖,容我慢慢道来。

认识自己,这是苏格拉底说的。认识别人眼中的自己,这是老妖说的。我一直记着。他做过我师傅,虽然只是短短三个月。我,作为一种独一的认知,是不存在的。许多不同人眼中对同一个「我」存在各种不同认知,彼此难以调和。我存在于别人的眼中,而不是我自己所能拥有的。每人都该有与自身相符的名字,也就是绰号。或突出特征,或反映往事,或表现喜恶,但无不表现出别人对我的认知。这些认知的重合点,恰好可以用一个绰号来总结。老妖就突出了一个老克勒与众不同的行为特征。他每天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晴天,胳膊肘挂着英国式的黑雨伞。雨天,那大伞撑开,罩着身边一位气质长相均为上乘的佳人,他总是乐意为认识或不认识的异性打伞。他有一个怪癖,爱在工余到西峰底层电梯间,看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而不像凯尼吉姆他们那样溜出去吸烟侃山河。因而,他又是非典型的,接受了老妖这种不礼貌的绰号,却不能随便归入传统老克勒的范畴。

进入市场部,第一个主动带我出去拜访客户的不是本部门美国经理泰伦斯,而是理赔部经理老妖,搞得新人们都很酸。泰伦斯,三十出头的白人小伙子,脑袋秃了,大家背后叫他秃伦斯。他常常不在办公室,也就无需他同意,跟老妖一起外出方便不少。我把刚批发来的美国市场营销学忘在了脑后,跟老妖雇一辆桑塔纳,出没在魔都的时尚地标。在办公室,他是彬彬有礼的姚经理;走出商世界中心,他才显出老妖本相。拜访客户只是插曲,正经事是享受户外阳光。午后两点钟,他带我去七重天吃饭喝酒,头一次我有点窘迫,他说这有什么,秃伦斯这会儿还在酒吧里泡着,夜以继日,把头发都喝光了。他告诉我秃伦斯是生来就浪费生活的美国富二代,老爹亚太区高管,他来上海公司镀金,只是为升迁,好进一步浪费生活。而我们这些穷一代,要赶紧学会享受生活。

老妖喜欢本帮菜。注重养生,少食多餐。他不吃鱼。我有点奇怪。

我想我是喝多了舌头打滑,我说老妖,恕我冒昧,我们其实早见过,你还记得那年暑假的英语培训课吗?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镜片后面一闪而过。

他静默片刻,拿起餐巾,掩住朝上弯的嘴角和雪白的牙齿说,史蒂文,别在公司里说,那里没人理解我。

我酒醒了一多半,老姚江湖起家,也要个脸,老江湖羞谈江湖。江湖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没有江湖,职场没准也不是一个好地方。绍兴老酒加话梅姜丝,喝得脸皮发红,他把账单结了,要我回去填个报销单,他来签字 。

回来路上,他叫出租在南浦大桥上转两个来回,说要看一看两岸风光。简直是习惯性浪费公司业务费用,但他完全不在意,眼睛贪婪地摄取着滚滚浦江水的浪花,眼镜片上泛出片片霞光,他嘴里轻轻赞叹:好美。

我想到的是港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感觉自己像丁力。须臾,觉得离老妖很远很远。这大概就是崇拜者和偶像之间的现实距离。

回到世界中心,一天快结束了。在西峰底下等电梯,提示灯闪烁着,电梯到达的叮咚声不绝于耳,他手指头一伸,对我说,那部电梯不要坐。千万不要。

顺他手指头看过去,除了布满豹纹斑点的光溜溜花岗岩石壁,什么也没有。他口齿清楚,但似乎喝醉了,煞有介事。我又想起大二那次英语培训课上,他就是有那么一点癫狂,那么一点认真。

当年那个更年轻的老姚讲课已如火如荼,不讲学英文,全程围绕个人奋斗。他说奋斗成功的诀窍在于坐电梯,走楼梯太慢了,你得找到电梯,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要么往上,要么往下,不进则退,这就是人生。属于你的电梯在哪里呢?你看上海滩大亨某某某发迹,不就是找到了师傅,学会了坐电梯。我心说这特么不是心灵鸡汤么,怎么会这样,不断仔细观察左右,听众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就奇怪了,没半点用,我讲的都比这高明,难道说全场都是傻逼,就我一个清醒?也许就我一个傻逼,别人其实都是对的?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全场蔓延。姚讲师不断煽情:跟我一起喊鱼吃猫!鱼吃猫!

蓦然我体内一条沉睡多年的大鱼醒了,它在扑腾翻转,向水面上冲。

终于忍不住,我也嗨了,跟着喊鱼吃猫,许多条鱼飞出了喉咙口。喊得挺爽,释放了自己,纯粹破坏性的全身心投入,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培训末尾,当然是要报班,费用当然特别贵,身边人纷纷报名。不仅提高英文能力,也培养做人素质,顺道改变人生,登上成功巅峰。

成功梦像一种癔症,传染了所有人。报名率飙升到95%。

站在成功巅峰的姚老师满脸淡然,眼光掉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彷佛身边的热闹都不存在。幸好,我发现了他特别的寂寞特别的孤独,端着左臂的他,像是一架偏离航线的飞机,处于我永远够不着的虚空中,远离人群,水火不侵。我登时清醒了。英文已经不错了,仍然需要坐电梯,但不该是这种模式,也许还是舍不得钱,但我就是没随大流。回来后,思考了半天,在一个独处的环境,脱离羊群效应,觉得智商受到极大挑战和侮辱,做人不能那么容易被集体催眠。到底是我傻还是与会的人都傻,很可能,全场的人都在特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是我傻还是人人都傻。姚老师是有答案的。

他一忽儿讲到满脸潮红汗流浃背,一忽儿遗世独立,当外人全然是多余的。

他像是会读心术的催眠大师,始终在台上引领群羊坐电梯,每念至此,我忍不住隐隐担心,担心猜到了他不吃鱼的秘密。

我们这批新员工进入市场部不到三个月,桃丽丝就给自己办公室换了门锁。她在例会上发一通脾气,搞得大家一头雾水。过了一阵子,消息传来,说是财务部惊现高额国际长途电话账单,有人使用副总裁办公室里的电话偷打国际色情电话。那种电话通常一聊就是大半天,常常发生在下班后。市场部电话也有盗用现象。桃丽丝因此断定是市场部新人淘气。市场部小伙子们一边在叫冤,一边面面相觑,暗自窃笑。电话是凯尼起的头。凯尼圆脸圆眼睛,笑容挺可爱,从前是五星级酒店的门童,跟秃伦斯在酒吧间里混熟了,稀里胡涂就进了保险公司,成为市场部资格最老员工,但他连个大学本科文凭都没有。因此可以断定美国佬不在乎文凭,更有人暗指凯尼入职跟他带秃伦斯去古北按摩有关。实际情况是这种电话发展成共谋行动,市场部每个小伙子(包括我)都打了,照凯尼的话说,不打不是男人,好比黑帮入伙仪式,每一个人的手上都要有血。

丁秘书平日里挺严肃,斯斯文文,不怎么作声。

她跟市场部的嘉娜最要好,整日里同进同出。所以,我提议可以找嘉娜帮忙,能不能让丁秘书透透口风。嘉娜是我第二经贸大学的校友,比我低两届,大骨架,高身材,短直发,干净利落,比中性的李宇春大气,我对她印象不错。

凯尼说,找嘉娜,真的吗,眼角瞟着我。

吉姆阴阳怪气:史蒂文,嘉娜对你没兴趣的。

我没反应过来,谁说我对她有兴趣。其他人就起哄,叫我去找嘉娜。

老妖从财险部走出来,招招手,把我叫过去,暂时解了围。我把刚才的事简单讲一遍,他听完笑笑,拍着我肩膀:小儿科。

中午他拉我去吃饭,在附近的生煎馆子。之后,我们站在西峰底层电梯间,叮咚叮咚,声声不断,他就是不挪步,我觉得他并不是在观察电梯厢进进出出各色人等,像是在琢磨最西面一堵花岗岩石壁。

就是在那时,他忽然问我想退休吗,我说太早了吧,他淡淡地说他的理想是35岁退休,之后再用同样多的时间跋山涉水,游遍全世界。70岁写回忆录,80岁开始等死。

我说,万一80岁之前就挂了?

老妖用纸巾擦嘴,笑着说,要是完成了看世界,早一点晚一点死有什么关系?

老妖你今年都过30岁——

老妖打断我说是啊,除非鱼吃了猫……

他端着的左臂探出去,手指头戳着那堵光溜溜的花岗岩墙壁,我仔细看了半天,那里什么也没有。

人生赢家总这么神秘莫测。但那时的我还是头脑简单了些。

周末下班,我和老妖在楼下吃便饭,饭后,他不让我走,要我陪他回一趟办公室。从西峰电梯上来,桃丽丝的办公室门关着,暧昧不清的光影穿过了落地磨砂大玻璃。他示意我轻手轻脚贴上去,立在门外听壁角。里面有女声窃窃私语,间或有调笑声,听了约摸七八分钟,忽然没了声息,我们惊觉,一先一后退出。

世界中心以外的大上海,城市灯火早已盖过星光,露出经济全面起飞的雄姿,晚风吹着胸口发凉,我只能说了一句:没想到是她们。

在桃丽丝屋子里锁上门倾谈的是丁秘书和嘉娜。老妖掸了掸裤管上的灰,异常平静地说,她们俩谈好久了。公司里都晓得。

这个「谈」的特指我明白,但我仍尴尬。他说这是她们的自由。别出去乱讲。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或男朋友,我摇了摇头,吃亏似的反问他。他说他有正妻,明媒正娶,叫倩倩,管她叫小妖。

我在他办公桌上看见过一张像片:老妖背上伏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齐耳短发女孩,女孩即使画着猫脸,仍然笑得很好看,将猫脸亲昵地贴在他脸颊上。老妖的脸上画着两条游泳的鱼。

他说阿文呀,婚礼上,我用手抱小妖起来,没有四两重,十足亲骨头。不是轻重的轻,是亲亲的亲。有时候,她嗲起来,我只好死给她看。有时候,她凶起来,像是陌生人。我觉得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大风刮走。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打回原形。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但我感动了。他第一次把史蒂文缩略为阿文,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美国公司里形成了一种中西合璧的绰号文化,老妖配小妖,无可挑剔,无话可说,叫人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我又觉得他的悲观主义是属于成功人士的,说白了,就是矫情。也许这是出于我私底下羡慕嫉妒。所以说,我的感动常常是廉价的。

老妖是好老师,更是好朋友。他尽量罩着我。到了不回避隐私的地步,我知道老妖把我当自己人了,让我无以为报。很快,市场部所有人,包括秃伦斯,都看出老妖对我偏心。老妖向秃伦斯提出要我去理赔部,秃伦斯表示要桃丽丝决定,桃丽丝很干脆,一万个不同意,因为市场部缺人。老妖说理赔部更缺人。办事处才升格为分公司,到处缺人,老妖的理由不是胡搅蛮缠,老妖的行为就是胡搅蛮缠。桃丽丝被老妖缠得头大,几个回合之后,不得不同意将我暂借理赔部三个月。从那时起,我名正言顺跟老妖在一起,形影不离。整整三个月。跟他在一起,亦正亦邪之间摇摆。

这种做法属不属于鸡蛋里挑骨头?我问。

鸡蛋里面挑铁钉子,他说。他的话外音,我听懂了。

理赔本身在这家跨国公司是一种荒诞存在。他抬手谢绝了我递过去的香烟,起身站在窗前,朝着窗外东西延伸的南京西路展开双臂,一边指向江边,一边指向机场,他说,没有一个老板喜欢赔钱,这要求我们把理赔报告写成拒赔报告,但理赔部怎么能把理赔做成拒赔呢?保险公司,而且,还是美商保险公司,拒赔在道义是说不过去的,既不符合新教伦理,甚至也谈不上资本主义精神。

老妖出身于人保,学历不高,但读书颇多,领悟力惊人,他用一段马克斯·韦伯掺合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话熬制心灵鸡汤,来开启业务指导。除了文学作品以外,他是第一个正告我人生困境的人。在这里虽不能以师徒相称,但我是他钦点亲授的弟子。在万事开头难的新理赔部内,他手把手指导我如何把理赔报告写成模棱两可的拒赔建议书,列明拒赔理由,但不做结论,上交给总裁办的丁秘书。

丁秘书转给副总裁桃丽丝。北京女人桃丽丝,哪怕是在美国总部,都堪称传奇。她没上过大学,起步是北京代表处小小打字员,头一次为美国老板打信,她大汗淋漓,湿透了内衣,两根手指头鼓捣半天,才打完一封两百字的信函,气得牛仔出身的美国老板发誓要用领带勒死她,她居然把一份道歉信打成了宣战书。但就是这个女人,楞是坚持独身主义,从打字员一步步爬上首席代表的位子,一个人揽下了北京王府饭店的保险单,每提到此事,她爱说王府饭店500间客房,是她用嘴皮子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现在,她没这么说,实际上,她半天没说话,中年女人的大脸盘保养得雪白滋润,只用满人那样细长的眼睛在报告和我脸上转来转去。对我这个新兵,她很吝惜嘴皮子,生怕一块板砖掉在我脑袋上消受不了,但理赔如此重大的决定,仅仅取决于她一个人的水泥嘴皮,在拟定的拒赔理由中挑选,赔不赔,赔多少,怎么赔。

理赔,除了让资本家满意以外,好像就没有其他意义。

然而,理赔的存在是必要且合理的。意义常常使人深度绝望,但我们又不能不回到意义的立足点,否则无法看清保险业的真相。逢到我对着报告发牢骚,老妖坐在皮座椅里转半圈,面对窗外的市景说,阿文,你看眼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街,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每一个人彼此都是陌生的,但人人都不觉着有问题。每一个人都不晓得未来的方向,但人人都像是知道方向似的朝前走。

许久,他大笑说,人人都是鱼,人人想着吃掉猫。

他转过脸望着我,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们是外商独资保险公司,更不幸,我们是最早拿到牌照的美商独资保险公司,最不幸,我们是美商独资保险公司里的理赔部。My God,天底下不幸中的不幸,我们是理赔部中唯一的两个人——男人——作为女人的下属,尤为不幸。这里有两个孤独的男人。

我说,两条孤独的鱼。

他说,两条想吃猫的鱼。

凯尼说即便他是男人都嫉妒了,凭什么老妖对我如此信赖。但奇怪的事是凯尼去过好多次老妖的小家,我从未去过。凯尼这样嘴快的人嫉妒心不强,而同为新人的吉姆是掩饰不住的嫉妒,但他像别人一样去不了理赔部,也去不了老妖家。老妖像保护军事机密那样保护着他的家他的倩倩。他们一直没要孩子。他说倩倩骨盆小,不适宜生育,担心她难产。也不愿她剖腹产挨一刀。圣诞庆祝会场上,倩倩到公司唯一亮相了一次。她很害羞,全程在边上,裹着米色驼绒大衣,垂手含笑,默默望着老妖西装革履,又唱歌又跳舞,绿衣绿裤,丰姿英发,风头一时无两。除了「百搭」凯尼以外,谁也没能跟倩倩说上话。当时,我们都以为倩倩遇上老妖,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那一刻,我算是看明白了,凯尼吉姆他们嫉妒的不是新兵的我,而是老克勒老妖。人生的终极胜利者一定是老妖。

吉姆终于如愿以偿被选中,前往设在香港的亚太区总部受训半年。在这期间,商世界中心里谣传看见老妖雨天的黑伞下面多了一位气质美女。此事说得最起劲的是嘉娜,有鼻子有眼。下雨天,老妖常主动给异性(包括嘉娜在内)撑伞,本来没什么奇怪,但这几回不是女同事,而是一位谁也没见过的长发女郎,后现代长相,非常先锋,完全不像倩倩的纯良。我起初不相信,没有亲眼所见,凭什么相信人生赢家必须要惹上些桃色绯闻,然而,老妖身上的一些变化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谣言来。

谣言长的是谣言的样子,但内里却往往是真相的五脏六腑。

我注意到有一些场合,老妖不带我同进同出。一个人独来独往,行色匆匆。我不免也注意到他变了,变得陌生起来。他那离群的样子刷新了我对孤独的认识。那一次,我们驱车前往宝山,返回途中,老妖叫出租车停在虹口边缘的一幢普通多层民居门口,摆手让我留在车上,他一个人上去,半小时后下来,神情严肃,半天也不讲一句话。

这样的事重复多次后,我默默记下了那个地址。

下次,我单独打车经过北世界中心区,故意在世界中心郊结合部那幢楼停一下,上楼,我从二楼开始敲门,大白天的,很多人家无人,很快,我在三楼那户民居找对了人,铁门打开,我以为会看见嘉娜她们说的先锋派女郎什么的,但里面出来的是一个像足《新老娘舅》里柏阿姨的中年女人。她一本正经地大惊小怪:是姚先生啊,他叫侬来的,不作兴的,他哪能会叫别人来我这里拿资料?他从来都是自己来看资料的。

我不由自主端出老妖的迷魂汤,加上公司教授的营销话术,好一顿炒什锦。

「柏阿姨」被绕晕了。她说好了好了,看侬不像坏人,资料给侬。

我拿到厚厚一迭档案,里面有照片,地址,电话,履历,全是单身白领女孩的征婚信息,上面做了五角星三角星打勾打叉等各种记号。「柏阿姨」是虹口区小有名气的婚介,专营外商企业金领,收费不菲。但她马上反悔了,不行不行,姚先生是高端客户,他会生气的。我要给姚先生打个电话。

我赶紧将档案还给她,叮嘱她不可声张,否则,姚先生的太太也会生气的。她立刻听懂了,脸色煞白,连连说OKOK。

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用下流手段掌握了老妖的秘密,会不会让老妖事后发觉。其实,不难推测老妖和倩倩的婚姻出了故障。老妖这一段日子常心不在焉,工作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还常无故外出,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有那么一两次,老妖忽然说起周末上他家吃饭,我找理由谢绝了。我其实很想去,但说出来的却是不,也许是怕见到倩倩那甜美静谧的笑靥,也许是因为我老是想到虹口区的婚介老阿姨。我这个处于对异性似懂非懂阶段的人开始对婚姻的杀伤力惴惴不安,同时,也对老妖其人惴惴不安。

当我回到市场部之后,公司出事了。

上上下下陷入大混乱。丁秘书休年假,嘉娜请病假,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当时没有人把她们联系到一起,直到桃丽丝天天抱怨丁秘书的工作没人做,秃伦斯也开始在会议上询问为什么嘉娜逾期不归。不知是谁首先联想起两人的非正常关系,丁秘书三十好几的剩女,大龄未婚,跟没有男朋友的嘉娜走得很近,大家其实都很谅解,常不露痕迹地予以便利,但现在两人的失踪加上吉姆的突然「叛逃」,似乎一下子把每个人的心攥紧了。调查的事交给人事部,他们联系了两个姑娘的家人,发现丁秘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利用职权,伪造中国公司总裁派遣函,取得了美领馆签证,直接把嘉娜和她自己两个都派去美国总部开会。美国总部当然没见到她们,这两个高学历高智商高颜值的姑娘在漂亮国一落地,就黑掉了。徐老板和桃丽丝素有嫌隙,这下抓住了桃丽丝的把柄,开始在领导力上大做文章。桃丽丝一气之下,也请了病假;秃伦斯纵然上面有人,也不免垂头丧气,好多天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不是发呆,就是喝醉酒似的骂骂咧咧,市场部里面气氛诡异,而我对此完全没有预备。

回到市场部,我的理赔报告已经写得不错,但这一点儿帮不了我的营销指标。三个月缺席使得我的业绩空白了一大段,秃伦斯在业务会议上狠狠表扬了几个承揽财险单冒尖的新人,接着,不加掩饰地狠狠剋了我一顿。会后,凯尼晃着肩膀过来拍拍我,把我拉到外面走廊上说,好好干,赶上去。

凯尼这小子资格那么老,业绩始终跟我差不多,却总能混得让秃伦斯对他的业绩视而不见。我的脸上肯定是患了失眠症似的茫然一片,他拉着走过来的老妖说,你怎么不帮帮咱们史蒂文,把他弄到你那儿去?

秃伦斯不在视线内。

老妖看了看四周,审慎地说,资本家还是资本家,桃丽丝和徐老板都不同意把史蒂文给我。说是秃伦斯的意思。

是不是老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秃伦斯,或者,他根本是不肯帮忙找借口推托,在这一刻我对老妖产生了怀疑,在公司管理层对市场部和理赔部都加大压力之后,老妖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跟我走得那么近。

我正在迟疑,凯尼说不可能。他跟秃伦斯熟,秃伦斯才不在乎市场部有些什么牛鬼蛇神。肯定是桃丽丝不乐意。凯尼给我出主意,他来财险公司前,曾在徐老板治下的寿险公司混过行政。他有一个本事,即便不学无术,可不管在哪里,总能混得风生水起,圆眼睛永远摇晃着乐天的火苗。他给我引荐了寿险年度销售冠军司马,让我跟司马去做市场,司马谈他的寿险,我谈我的财险,各做各的,互不干扰,我提供出租车等营销费用,他提供客户名单和拜访计划(这间公司给财险营销人员提供业务费用全报销,却从不报销财险寿险业务员的费用),寿险财险各取所需,互助互惠。

我求援似的望着老妖。

老妖则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对凯尼说,搞什么花头经。

我每天雇出租车载上司马,照他安排的路线,前往不同的企业洽谈。按凯尼的计策,我跟司马组成了营销团队。司马不愧是上年度寿险金牌销售,他的市场拓展计划一做就是五年之久,这个组合打开了市场局面,但财险单不是寿险单,承保金额巨大,财务经理无法单独作主,都要通过总经理董事长,层层上报,最后由董事局定夺,审批周期相当漫长。往往司马拿下这家企业的员工寿险保单,挪往下一家企业好几个月了,我还在这家企业的某个程序里耗着。合作计划仅仅开了个头,不得不改为分散行动。出租车报销费用却与日俱增。为了降低探访费用,我开始顶着烈日,独骑单车出门。那个夏天特别热。

我的脸在那个夏天遭遇了灭顶之灾。

妻子如今有时还会说我皮肤粗糙,那年夏天留下的瘢痕。她不知道我在那个夏天中了暑,内火攻心,很快躺倒了。等到病愈,回到商世界中心,同事们大吃一惊,我的脸上红彤彤的,布满了凸起的紫红色痘痘,感染化脓,惨不忍睹。大家都不明白我发生了什么,凯尼晃着肩膀出来,呵呵笑着,说要是史蒂文结婚了就不用治了。旁边有人骂他胡言乱语,他又拍胸脯称有法子。他认识包治痘痘一针见效的老中医,此话不假。那个中医院在卢湾区弄堂深处,老中医是一个像凯尼一样乐呵呵的白大褂老太太,她拿出粗大的针筒,一边往我脸上扎,一边告诉我不是一针,而是一个疗程见效,三十年不复发,但皮肤不能像原来那样光滑,男孩子怕什么,有点瘢痕才像个男子汉。

一个月后,我回到世界中心,脸上已经没有那么恐怖。

但每个人看到我不认识一样,市场部里冷得像冰窟窿。第一个找上我的是秃伦斯,他仿佛一直在等我,把我单独召到他办公室内,蓝眼珠盯着我足足有半分钟,没有骂人,连寒暄也省下了,客客气气,拿出预备好的两封英文信,一封是辞职信,一封是推荐信。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但不想露怯,提起笔硬着头皮,照他的意思在辞职信底下签了字。推荐信写得很棒,说本公司非常痛惜满足不了史蒂文的事业心,他是市场部的宝贵资产云云。

我成为这家五百强美资保险公司中国分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个体面辞退的本地员工,入职时间前后刚好一年整。我被踢出了世界中心。

我踏入社会以来的第一个大失败。这件事激起了市场部新老同事极大的愤慨,在发出若干牢骚之后,他们面色凝重,纷纷回避,彷佛都预感到了,资本家的铡刀终有一天也会临到自己头上。即使是老妖,也埋头在理赔部,从头至尾没有发声,活蹦乱跳的凯尼也借口做业务外出了。我不由不对世态炎凉发出感概,甚至有点仇恨,恨周边保持沉默规避的同事,包括老妖在内,他们都突然变瞎变聋了。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有人悄悄来看我,却是一个前后没说过几句话、平日异常安静的女同事,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是外贸毕业,打算回去做外贸老本行。几天后,她告诉我一个联系电话,已经把我推荐给了她在古北新区做外贸的朋友。神奇的事是,我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世界五百强公司,连个起码的面试也没有,径自前往一家叫做好利的名不见经传的国贸公司上班。

好利是一个好名字。但却不是什么好生意。

那天下午,我做什么事都不顺,感觉要发生什么,听到好利公司漂亮的前台小姐庄薇叫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我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屏住了呼吸。老妖依然一身薄荷绿西装,系着蓝黄大花底意大利真丝领带,头发纹丝不乱,脸色更白了,依然不卑不亢端着左臂,但眼神灰暗迟钝,再也穿不透什么。他说在古北办事,一会儿等我下班他请我吃饭。我说不用,今天也许要加班。其实,好利是新公司,业务清淡得很。在电梯间,他看出我的消沉,拍拍我的肩膀:有点事跟你说。

晚饭吃得很闷,有来自北海道的鱼生,叫我震惊不已。

老妖淡淡一笑说,其实鱼也是蛮好吃的。多吃些。

他选了贵得离谱的纯正日本料理。我低头狠狠地吃,反正是老妖买单,好像他欠我什么似的,但回头想想,他什么也不欠我。他吃得很少很慢,像是围棋国手在长考,等到他打破沉默,没有谴责秃伦斯落井下石,也没有抨击桃丽丝的冷酷无情。他说他也离开了世界中心,去一间意大利保险公司代表处做首席代表。我祝贺他高升,他说祝贺太早了,意大利雇主刚刚变卦,拒绝他入职。意大利人受到了压力,来自他的前雇主。他正在请律师告原雇主,但律师告诉他胜诉机会不大。

那可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我惊道:你告那权势滔天的美国金融巨头?犹太老头可是国家领导人的座上宾,你不怕他们报复?

他苦笑说,只有你可以陪陪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吧。

他叫了出租车,我们一路向东,停在世界中心。我的脚步越来越慢,生怕遇见什么熟人,但十点多了,实在是多虑,这么晚市场部财务部行政部人事部都没人加班。站在空无一人的西峰底层,灯光覆盖不到的暗影遮蔽了老妖的脸,他指着三部电梯,问我看见了几部电梯,我说三台。他叫我闭上眼,再睁开,有几台,我看着一字排开的闪亮的金属电梯门上映出两个男人扭曲的身影。我犹豫着说有三台。老妖的喉结剧烈耸动。有人从电梯门里出来,扫了我们一眼,没有停留。

我们走到世界中心外面宽阔的人行道上,老妖始终端着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说册那,只有我能看见。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爆粗口,仅仅因为遭遇两件官司,他不顾忌在我面前暴露出另一面的粗俗软弱。

倩倩提出了离婚诉讼,房子没法分割。我立刻想到了那个陌生的长发女郎,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说不是外遇,也不是倩倩变了。天气顶热的几天,手脚勤快的倩倩却没有把绿豆粥放入冰箱,害得他吃了上吐下泻,食物中毒发生了两次,他进了两次医院。他和倩倩头一次爆发了争吵,动了手,他打了她耳光。倩倩气得回了娘家,一个月之后,当他去把她接回家,在半路上,又大吵一架,这回是倩倩动了手,她不同意他辞职,但他怎么能承认是自尊心使他把炒鱿鱼继续说成辞职。而倩倩也不肯承认去了医院打掉了孩子。恋爱期彼此迁就,因为一辈子没那么长;结婚后彼此无法迁就,因为一辈子实在太长。一旦荷尔蒙期过去,伴随男女始终的是无止境的孤独。

他淡淡地说自己就要这么一直孤独下去了。

夜晚的世界中心一如既往,呈现出智慧化国际公共服务的面貌,外墙不加粉刷,保持水泥本色。面积近20万平方米,呈山字形。东峰三部电梯,西峰三部电梯。无论你早晚搭那一部电梯,概率都是1/6。没人对此数学计算会有异议。

但是,老妖说不对,还有第七部电梯,就在我们常走的西峰。他没喝酒也没做培训,说得很认真,说他能看见第七台。美国设计大师的创新杰作在于商世界中心不只有六部电梯(四台客梯两台货梯),世界中心还有第七部电梯,就在最西面,第六台的旁边。但不总是能看见。需要一点点运气。

他是在结婚前的犹豫之际,看见了并不存在的第七部电梯。太奇怪了,西峰怎么会有四部电梯?他从来没有乘坐过第七部电梯。他把倩倩带到世界中心的那一天,他对倩倩说坐西峰电梯,倩倩毫不犹豫走进西峰最西面的那一台,看见他像今天那样还是站在原地,他说我们要坐旁边那台,哪一台,那一台,第七部电梯。倩倩那时候才知道丈夫已经把所有电梯圈编了号,东峰一到三号,西峰四到七号,但她看不见第七部电梯。她觉得他疯了。

我也疯了,像倩倩一样看不见。我压根不相信有第七部电梯那么一回事。但虚弱的老妖是最清醒的,坚定地说,信不信由你。

他摸着第六部电梯旁边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就在这里。他得意地一笑,忽然悲伤起来。长吁短叹说,只有我能看见第七部电梯,就是说,它一直在等着我。这是命。

那天晚上,十一点十三分,只有我一个人目睹老妖走进了所谓的第七部电梯。你肯定以为我疯了,事实也差不多。

我看不见,所看到的是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有点迟疑,或者说慎重,慢慢跨出一步,后脚跟上去,穿过墙壁,消失在布满豹纹斑点的花岗岩石壁里面。不是魔术,也不是幻觉,不是老妖疯了,就是我疯了。我在原地愣了不知有多久。老妖在进去之前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手机,钱包,零钱,出租车发票,钢笔,纸巾,便签纸等,他清点一番,将手机和钱包装入裤袋(钱包里有一张倩倩的像片),其它连同绿西装统统交给我,他说太热了,他得轻装前进。

我看见那一刻他的左臂居然伸直了。

是的,他用左臂按下了上行按钮。他就这么在我眼前消失了。六号电梯门打开,涌出来一群比我们更年轻的年轻人,他们嬉笑打闹,无忧无虑,似乎世上所有的门打开后,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

我忍住尿意,从世界中心中间的自动扶梯上去找厕所,等从秃伦斯爱去的酒吧间出来,回到西峰,我用好利公司配给的手机拨打老妖的手机,但无人应答。他不在服务区。我打老妖家里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我仍然看不到第七部电梯。我从四号五号六号电梯上去,再下来,反复不知多少次。

电梯透明的那一面,让我见识到外面的柔光像一场大雪覆盖了世界中心市,所有形状尖锐的事物都被抹去了,在雪层下面,世界中心市仍然像火车按着旧日的时间表开进一个个站台,人们在鲜花和掌声里面,发出欢乐忙碌的声响,没有人觉得世间缺少了什么,除了我。

这是何等的孤独,何等的孤注一掷。我觉得终于失去了亦师亦友的老妖。

此前此后,我一直没有看到所谓的第七部电梯。

老妖说需要一点点运气。我想我是没有运气的那类人。买彩票去赌场,永远输钱。我离开商世界中心时候大约是凌晨一点钟,我很累,身心俱疲,累得想不起任何事情。第二天我睁开眼,就开始拨打老妖的手机。直到下午,我在犹豫要不要报警,老妖却打来了回电。他说是在家里,刚刚睡醒。

他的声音变了,极其疲惫,极其沙哑,我几乎听不出是他。他很平静地说起昨晚上,他在电梯里见到两把椅子,左面一把,右面一把,两把椅子挨着很近,他坐上其中的一把,右面的一把空着,就变成了左面的一把,他坐上去后,只是换了个面向而已,世界就发生了转向。你明白吗,连转身也没有,只是坐了其中的一把椅子而已。

在世界中心电梯里,从西峰底层到最高层,从世界中心脚下爬到头顶,从头顶跌落脚下,人被缩小,又被放大,肾上腺素升高,再降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好好坏坏的老样子。他想这就是人的一生。在一个小小的密闭空间里上下,一次性完成了。因为只有一次,彩排就是正式演出,无法后悔,无法修正,永远出不去了,但毕竟他走进去了,走进了第七部电梯,又站起来,走出了第七部电梯。

夜半的天是墨蓝色,夜还在生长。

风穿过这座世界中心因而变得胆怯,商世界中心保安睡眼惺忪,依然记得招呼他,姚先生长姚先生短姚先生鼻子上开了一朵花。他想寻找这事情的隐秘之处,想把这事情看作是一场车祸,但他活着,像别人一样活着,好端端的,一切都似乎很正常,可是,他知道不对,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每一个人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变了,也许是他看每一桩事物的角度起了实质性变化。他已经回不去了。说到最后,他竟然哽咽,我几时见过师傅哭泣呢,他在电话里疯狂而绝望地说,不行。没有退路。我不认命,也不怕,我想再活15年,就够了,把两桩官司打赢,把倩倩要回来,把事业挣回来,你说是不是,人活着,就是一口气。

他31岁还未到,放弃了35岁退休35年看世界的理想,要跟现实搏斗下去。我由衷地说,老妖,没想到你有一颗这么强大的心脏。

他的喘息逐渐平静下来。看来他并不认同把挣扎说成是强大,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微,他几乎是在嗡嗡地在我耳边鸣叫:阿文,我知道了,你无法改变一个猫抓鱼的世界。我不想走出电梯。

他还在小声哼哼:鱼吃不了猫,猫也吃不了鱼,傻不傻……

凝视着衣橱里挂着的老妖留给我的绿西装,我感到不寒而栗。世界到处都是埋头游泳的鱼,天天梦想着吃掉猫。但老妖去过第七部电梯,他知道了世界的真相。

这些日子以来,一旦想起老妖,会有立刻下楼叫出租车去看他的冲动。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找不到他的家,他和倩倩的离婚官司结束后。他的公司手机也停机了。他没有留给我能找到他的线索。从此我同他失去了联系。听人说他离了婚,辞了职,一意孤行卖了房子,去了北京做京漂。从此,像那些我们爱过的人那样自动消失,归入记忆的空白区。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人的倩倩,在静安寺久光百货。她静静地站在红酒柜台前,让我闻到了久违的陈酒香气。我正想打招呼,一个衣着前卫时尚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她很自然地挽上他胳膊,那个男人自然不是老妖。

走前,我记住了她的浅浅一笑。

那是我曾经在世界中心圣诞晚会上见过的美好。

现在,我时常想起在理赔部的日子。有一次,老妖和我坐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出租上南浦大桥,超过一辆老旧的集装箱卡车。我们兴致勃勃谈论从大桥上如何看风景,他突然不作声了。我从眼角瞅见他将左臂搁在车门上,注视着向后退却的集卡,那年轻司机稚气未脱,穿着带号码的红背心,光着膀子,车窗大敞,不知天高地厚,像骑着一匹没有辔头拉不回来的烈马,他迎着大桥上的狂风,吃了一嘴雾霾,既开心又忧伤的样子,大声唱着张楚写的那支既开心又忧伤的摇滚曲:

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它们并不寻找, 并不依靠,

非常的骄傲……


    超车只是一瞬间的事。

与集卡相比,我们的小车太快了,快得像我们爱过又忘记的那些人那些事,叫人分辨不清东西南北,分辨不清得和失的差别,前方并没有因为速度快而变得有半分更接近。老妖良久回过头来,看向前方,戴上墨镜,我接触不到他的眼神。庞大超重的集卡身躯压制住了他不易察觉的喟叹,也压制住了随风飘散的惯性。那一刻,他似乎从司机身上同时看清了昔日和将来。

那一刻的孤独是装饰性的。

那时候他还没有上第七部电梯,看上去和善而精明,他有一个美丽温顺的妻子,一份高贵洋气的工作。那时候的孤独赏心悦目,可圈可点,在鲜花和掌声的环抱中,他完全可以反对无聊地活着,那时候金钱和爱情都像鲜花一样美丽,梦想就是日常生活的一些琐碎的花边。

现在,我行走在前往好利公司上班的路上,如一条百无聊赖的鱼,游泳只是惯性。

突然间我听见了些什么,停住脚步,凝神打量四周。街上乱糟糟的,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在杂乱中呈现出某种不可逆的秩序。没有什么异样。没有什么发生。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些什么。我寻找着,在一张张陌生人的面孔上,在漫天飞扬的云絮中间。像是云上面有什么声音在呼唤我。身边人来人往,朝着各自的方向,川流不息,互不相干。大街上的千百种不同形态的孤独都在随风飘散,并不寻找,也不依靠。现实这样子是看不分明的。也许,现实只有在快速移动中才能稍稍看清楚。

那是快速移动的电梯发出的摩擦声,叮咚声。

想起了衣橱里挂着的那件绿西装。我走快了,更快了,几乎是在跑了。我气喘吁吁,腿肚子酸胀,心脏在急剧收缩。眼球也在一闪一闪地颤抖。

那部看不见的电梯再也不能令我恐惧,我是吃猫的鱼。猫不能叫我害怕,看不见的东西只能令我兴奋到战栗。头脑里的高压电线冒出了火花,闪出一个念头:也许他并没有走出第七部电梯。在手机里跟我通话的那个人一直在电梯里面没有出来。

注定发生的某种事有特定的气味。我闻到了猫嘴边的腥味,令人恶心的甜腻腻,鼻孔里痒痒的,好像飘入了猫毛,充满了蛊惑力。

扬手招来一辆桑塔纳出租,我告诉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到世界中心去。

司机抓着方向盘瞪我,夹杂乡音的普通话反问:世界中心?

在司机的世界里,没有中心这个概念。

我重复了一遍:到世界中心去。

天是浅蓝色的镜面,几乎可以映出我残留着夏天痘痕的脸。这时候,我看出了,夜在镜子的背面野心勃勃地暗暗生长。

耳边只剩下风声。风一向是爱慕虚荣的。

也许,这一回我能看见第七部电梯。

                                           刊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四期

转载于欧华文学选刊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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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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