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小说| 塔利波苦比

公众号:谢智慧

故事要从我八岁那年说起。

七短一长的紧急逃生信号划破夜空,把我们一家三口自睡梦中惊醒。爸爸妈妈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口中叨念着“快!快!”。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门前的木桥上匆匆掠过。其他人第一时间逃难了,爸爸妈妈却还在磨蹭。

我们住的小岛,一年会有几次的台风登陆,本来已见怪不怪。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前几日一直听大人们热烈谈论着名叫“海燕”的台风,家家户户都备好了应急用品。

爸爸妈妈忙不迭地把粮食和电器都搬到柜子上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连忙抓起斗笠冒雨出门。

“喳喳!回来!”

妈妈声嘶力竭地叫我,我却没有半秒的迟疑。

我沿着木桥跑到岸上去。回头看见水位暴涨,我们住的水上高脚屋恐怕会被海水淹没。

我沿着海岸线一路狂奔,在一间茅草房前停下。

我顾不上拍门,直接用脚把摇摇欲坠的门踹开。

他果然还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酣。

我用力地摇醒他,在他还睡眼惺忪的情况下,强行把他拉到房子外面。

他怔怔地看着呼啸呼啸的暴风雨、快要冲破海堤的巨浪,还有紧急疏散的人潮。

我提起一口气,没命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离家不远时,我看见爸爸妈妈已经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在门口来回踱步。

“啪!”爸爸给我重重的一记耳光,“你不要命了,这种时候还乱跑!”

我摸着发烫的脸颊:“我是看你们俩都不着急,才……”

“别说了,我们赶快走吧!”妈妈把我拉到她的身后。

我们上了一辆大卡车,到疏散中心去避难。

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他,可是没找着。

没有人看见他,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他没父没母,他们说他是从垃圾堆里生的。

一年多前,一个少年出现在我们的水上部落。一开始,大家见他是个孤儿,又聋又哑,就心生怜悯,常常送他一些吃的穿的。

可是,他偏偏爱往垃圾堆里钻,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臭,跟无数的苍蝇打交道。

人们发现垃圾堆里有黑黢黢的东西蠕动,不被吓坏才怪!

渐渐地,他就像过街老鼠般,大家对他的存在厌恶不已。

我也不喜欢他,只是想到他会因为听不见紧急信号而丧命,就于心不忍。

事后爸爸妈妈对我责备了一番,说灾难来到时,先顾好自己才管别人。

台风过境,留下满目疮痍。

水上部落的高脚屋毁了,被惊涛骇浪吞进肚子里,化为乌有。

一夜之间,人们痛失家园,叫苦连天。

而我们家,说来可真是个奇迹!

除了后墙塌了、房顶掀开之外,其他的部分都完好无缺。

别人家的家具、财物、器皿都随着海水从塌了的地方漂流进来。没有后墙的房子,变成了一个聚宝盆。单是锅碗瓢盆、渔网农具、手工艺品、衣物饰品都装了满满的四十大袋。爸爸把这些东西藏好,说以后找机会卖了。

短时间内,有一些国家拨款赈灾,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义工们来帮助我们重建家园。

风浪平静后,他们赞叹连连,说我们这个小岛的海水清澈见底、沙滩细白如粉,简直是镶在印度洋上的一颗宝石。

他们有意把我们这里打造成“度假天堂”。于是,有人建议爸爸,把我们家改成民宿。

我们这个小岛,微小在地图上也找不着,没有飞机场,也没有火车站,爸爸就不信会有旅客来观光。他们说,可以免费把我们家修葺成民宿,爸爸就欣然接受了。

我们家盖了玻璃房顶,后墙也用了落地玻璃。旅客可以全方位地观赏海景和夜景。

我们的房子分成两个部分,后半部向着大海,让给旅客居住。前半部我们自己住,空间变得狭窄。

有个金发碧眼的画家来我们家的外墙上作画。我真不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素材可以画,他偏要画我们部落里的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以前住在桥头,成日搬个矮凳坐在家门口,任谁经过他面前,他都会啐一口痰。有时候还恶毒地诅咒我们部落早晚被天谴、横尸遍野。

台风来的时候,他难逃一劫。画家不知在哪儿见到他的遗照,灵光一闪,竟然把他的遗像画在我家的外墙。

老人面目狰狞的样子,有如地狱使者的化身,令人望而生畏。

不久之后,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旅客乘搭渡轮来我们岛上观光。他们入住我们家,我负责招待,妈妈负责煮食和打扫,爸爸充当导游。白天有碧海蓝天晚上有浩瀚星空,然而,他们最喜欢的却是那幅壁画,还说老人不怒自威的样子很抓人眼球。

慢慢的,来我们岛上观光的旅客络绎不绝,渡轮班次越来越多,小船也换成大船,以前来的多数是本国人,现在外国人也不少。他们说,是从网上发现了“塔利波苦比”这个人间净土。他们都以为这是地方名字,其实“塔利波苦比”用我们的话翻译出来就是水上部落的意思,不是特有名词。网上还讹传壁画上的老人是我们部落的长老,而且还是个有丰功伟绩的英雄人物,我们知道了真是哭笑不得啊。

不出一年,海岸线那里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度假屋、餐厅和酒吧,装潢美轮美奂、别具一格。相比之下,我们家的民宿显得简陋寒碜。网上评论说我们的房间小、隔音差、食物不精致,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旅客来投宿了,爸爸妈妈终日唉声叹气。白天,旅客们会过来我们水上部落观光,有的还擅闯民宅拍照。晚上,海边的酒吧人潮鼎盛,震耳欲聋的现场乐队演唱和闪烁的霓虹灯让我们没法好好休息。“塔利波苦比”成为度假天堂之后,对我们来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身边的小伙伴们开始积极学英语和中文,每天跟旅客兜售纪念品,有的还直接伸手跟旅客要钱或者糖果。爸爸叫我也学学人家赚钱帮补家用。他把之前漂流进我们家的物品挂在扁担上,一头一袋,要我到海岸那里兜售。我真不明白,以前他可以靠捕鱼为生,为什么开了民宿之后,他却不愿意重操旧业了呢?在爸爸的威逼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用哀求的语气和楚楚可怜的眼神缠着旅客买东西。扁担上的重量把我的肩膀都压垮了。

我常常看见他,他依然活在垃圾堆里。现在旅客多了,垃圾就更多了,他喜欢在垃圾堆里寻宝。有一次我经过餐厅的时候,看见他像鬼魅一样,从桌底伸出手,把餐盘里的残羹一把抓起塞进嘴里,然后又静悄悄地爬进另一个餐桌底下藏好,重施故伎。他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活成这副模样?

老人以前住的房子重建之后,一直没有人居住,他悄悄地住进去,也没有人阻止。有时候我会偷偷放几个糕点在他家门口。有一次他忽然从敞开的窗户探出头来,我猝不及防,撒腿就跑。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妙计。我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他,用沙地作画的方式告诉他我的计划。我想让他帮我挑扁担一起去兜售,赚到的钱我们分账,我还会每天给他准备吃的。但是我的要求他必须遵守。我要他保持个人卫生,不能拉里邋遢吓跑顾客。他同意了,我们就按照计划行事。他是聋哑人士,旅客同情他,多数会掏钱买而且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从此,我的肩头也不必负重,空出来的一双手还可以卖妈妈做的糕点。

小伙伴们不知道是嫉妒我们俩的生意比他们好,还是纯粹闹着玩儿的,总是当面嘲笑我们是“垃圾夫妇”,还说总有一天,他会背着一座山的垃圾来迎娶我。他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但是看我气得簌簌发抖的样子,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会露出虎牙,对我憨笑着,嘴角下有若隐若现的梨涡,看起来一脸无辜。爸爸妈妈常一边数着我带回家的钞票,一边数落我成天跟他混在一起。

他答应我从此不翻垃圾的,可是夜里又忍不住去餐厅的后巷翻垃圾桶,被餐厅的员工们叱喝赶跑。

一年后的某一天,下了一整天的倾盆大雨。据说是受到台风“山竹”的影响。气象报导说,台风不会在我们这里登陆。当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人拍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他的脸在阴影下,和我面对着面。

“啊!”我放声尖叫。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硬生生拽下床,拉着我往外面跑。

“救命啊!”我对着爸爸妈妈的卧房叫喊。

他拽着我,没命地往岸上跑。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没想到他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的脚下好像生了轮子,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滚动。

“喳喳!喳喳!”我听见爸爸妈妈在后头呼唤我。

“我在这里!”

“放开我女儿!”爸爸怒吼。

我们一追一赶,不知跑了多少久。我的心跳扑腾扑腾乱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艘大船,体积跟我住的房子一般大小,船中央还有个“船屋”。新奇的是,这艘船是用塑料瓶和木架扎起来的。

他把我拉到船屋里,爸爸妈妈随后也跟了进来。

他把“门”关上,才一转身,爸爸就一拳挥向他的左脸。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拐带我的女儿!”

话音未落,后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船只猛然摇晃起来。

不一会儿,我们就感觉到船只向上浮起。

我们透过缝隙,看见外面一片汪洋,而我们坐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爸爸的声音都在颤抖。

妈妈双臂交抱:“不知道,好像是风暴潮。”

我看着他,满脑子的问号。

他是不是提前知道了灾难会发生,才把我们一家人引到这里来?

他是不是提前准备了这艘避难的船?

他这些年一直往垃圾堆里钻,就是为了捡这些材料?

地上没有沙子,我没法画沙跟他沟通。我比手划脚,他却一直摇头,表示看不懂我的手势。

船上有个船陀,他掌着陀控制船的方向。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他把我们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又掌着陀,往来时的方向开去。

那一夜,他在水里救起了许多人。

虽然如此,风暴潮来得太突然、太汹涌,夺走了我们部落三分之一人的性命,好些旅客和外来的员工也不能幸免。

我们的家园悉数尽毁,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竟然是数以万吨的垃圾。

有些是岛上的房子毁坏后留下的满目疮痍,更多的是被海水带来的垃圾废品。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度假屋和餐厅的原址,都被这些垃圾覆盖了。

这里再也没有白得像粉的细沙,也没有清澈见底的海水,有的是恶臭难当的垃圾场。

赈灾的义工们来了,帮助我们再一次重建家园。

海边已无法居住,我们和其他灾黎一起迁到附近的一块空地去,用捡来的木板临时搭建栖身之所。这里的房子破烂不堪,人人愁云惨雾,看起来更像是难民集中营。

唯一脸上还有喜色的人,就是他了。他每天混迹在垃圾场中,在里头钻得不亦乐乎。

义工们呼吁大家一起去海边大扫除,把垃圾清理干净。

一开始,大家士气高涨,纷纷献出自己的一份力,政府也派了一些人手来帮忙。

我收拾了大量的酒瓶、食物包装袋、汽水罐,标签上面的文字,有的我看得懂,有的看不懂。

他们说,这些是随着风暴潮从其他国家的海域冲上来的。

风暴潮真是个坏东西,把塔利波苦比卷进舌头里嚼得粉碎,不单把残骸吐了出来,连带肚子里还未消化的秽物也一并吐个干净,然后挥一挥手,留下残局让我们收拾。

尽管我们很努力地收拾,可是我们的努力在庞大的垃圾场里,只是杯水车薪。工作团队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很多人开始气馁,决定撒手不管了。

大人们有工作要忙、义工们纷纷撤离,剩下我们几个小孩儿和几个政府派来的环卫叔叔还在顽强地跟垃圾奋战。

经过新闻大肆报导,现在已经没有旅客来这里观光了,度假屋和餐馆的持有者都撤出这个小岛,留下来的建筑残骸,让我们在里面玩躲猫猫。

有一天,当我在海边忙着收拾垃圾时,他跑到我身边来,在我的手心里放了一枚戒指。戒指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蓝宝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我谢过他,就兴奋地跑到小伙伴那里,秀一秀我的戒指。

他们说:“傻喳喳,这这是玻璃做的。”

“哼,只要我喜欢,它就是最好的!”

“你知道吗,这个戒指有可能是他从动物的尸体里发现的。”

“动物的尸体?”

“他每天从海滩上捡动物的尸体回家,是我亲眼看到的。”

晚上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到他的窗子外面,露出一双眼睛窥探屋内。

相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屋里传出一股怪味儿。

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他坐在木桌前,手上拿着一把小刀,桌上躺着一只干瘪的信天翁,看来已死去一段时间了。

正如别人说的那样,他对信天翁开膛破肚。我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睁着眼,看着他把从信天翁肚子里掏出来的东西一一排列在桌上,有打火机、瓶盖、甚至牙刷。他举起相机,把这些东西摄入镜头底下。当时候我心里想着的,只是他怎么会有相机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没想过,这组照片流传出去之后,会引起多么大的回响。

第二天,我当着他的面,把他送的戒指扔进海里,假装看不见他红了的眼眶。

他让我感到恶心,我不想跟他做朋友。

一年又过去了,垃圾好像会发胀发酵似的,不减反增。主要的原因是,大部分的人都把这片海滩当成了垃圾场,所有的垃圾都往这里倒。我们也不收拾了,反正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不久之后,我们又接到台风警报,往别处避难了。

重回家园的时候,我们愕然发现海滩上的垃圾都消失不见了!

据说是台风来的时候,潮水把垃圾一并带走了。

可是,不止一个人看到,台风登陆的那天晚上,所有垃圾漂浮在海面上,形成一个浮岛,而他站在浮岛上,向海的深处漂去……

我以为他一直都在,没想到,我和他从此天各一方。

我们从新闻报导中得知,那些垃圾漂到了另一个以水清沙细闻名的海岸上。

这里有好些人幸灾乐祸地说,让别人也尝尝我们受过的苦。

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在我们毫无防备的那一天,大自然对我们展开了强烈的反扑。老人的咒诅,竟然应验了……

本篇获得“第十五届马华儿童小说创作奖”优胜奖

公众号:谢智慧
联系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