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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希望自己是善良的,但心裡卻更相信自己是邪惡的。
這句話我說出口時,總會讓對面的人先靜下來。那一瞬間,他們的表情微微一愣,像被揭開了什麼。
在這些年聆聽與陪伴的過程中,我發現:人來傾訴,不是因為他們壞,而是因為他們努力想變好、卻一次次失敗。
他們懷著誠意去修補關係、守護家庭、成全他人,可最後總是把事情弄垮了。
於是他們哭,然後羞愧,然後相信──「我真的不夠好。」
我常對他們說:「弄垮,不是壞事。它是生命在提醒你,有些地方該回頭看一看了。」
我們害怕崩壞,卻往往忘了,破裂本身就是修復的開始。
有些關係必須碎裂,才能露出藏在縫裡的真實;有些信念必須倒塌,靈魂才有空間呼吸。
正如榮格說的:「潛意識會以命運的形式出現。」
意思是:當我們拒絕理解內在的黑暗,它就會化身命運,用事件逼你回頭。
朋友偶爾會問我:「你的工作到底是什麼?你像心理師、又不像心理師。」
我笑著說:「你有看過《與神對話》嗎?那位作者與神對話,而我──我只是與惡魔對話的人。」
這句話總能換來一陣笑,但笑過之後,大多數人都會沉默。
因為他們懂:每個人心裡都有惡魔,只是大部分人假裝沒聽見。
我們喜歡靠近天使,卻懼怕自己的陰影。可是沒有與惡魔對話過的人,是不會真正懂得光的。
若這世上沒有黑暗,誰還能辨認出光?
若我們從未看見魔鬼,又怎知道天使降臨時,那是真實而非幻象?
有一次,一位學員帶了個朋友來。他看起來整潔、自信、平和。
聊天中,他笑著說:「其實我沒什麼問題,老師,我的生活很幸福、很平凡,甚至平凡得有點無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桌下輕輕摩擦著戒指,那是一種不自覺的防衛動作。
我笑著回:「那挺好啊。幸福是個稀有的禮物。」
他也笑,但眼神飄了一下。
我問他:「那你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嗎?」
他愣了兩秒,說:「我想是的……但是——」
那個「但是」像掉進水裡的一滴墨,慢慢暈開。
我看著他:「為什麼善良還需要一個『但是』?」
他低下頭,小聲說:「因為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做善事,不是真的為別人好……我只是怕別人討厭我。」
他說完,苦笑一下。我沒有急著回話,只是讓那句話在空氣裡停了一會。
窗外的風輕輕吹進來,他的呼吸聲變得明顯。
我說:「你不是不善良,你只是還沒學會在善良裡誠實。」
我們太習慣用「好」保護自己。
從小,父母、老師、宗教都教我們要做「好人」,可沒人教我們怎麼承認「壞念頭」。
當嫉妒、貪心、憤怒、恐懼出現時,我們就開始壓抑它們——
告訴自己「我不應該這樣」、「這太糟了」。
於是我們把它們推進心裡的黑箱,假裝它們從未存在。
但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早就說過:被壓抑的衝動,不會消失,它只會換一張臉回來。
這就是防衛機制。
當我們害怕受傷,就合理化、否認、轉移焦慮,把矛頭指向別人或命運。
就像有人明明是害怕孤單,卻說「我不需要任何人」;
有人其實是嫉妒,卻說「我只是替你擔心」。
這些偽裝不是惡意,而是心靈的護甲。只是久了,我們忘了自己穿著鎧甲。
榮格稱這些被壓抑的部分為「陰影」。
他說:「每個人都有陰影,若不與它相遇,它就會支配你的人生。」
所謂「與惡魔對話」,其實就是這樣一場相遇。
不是驅魔,而是邀它坐下。當你肯讓陰影說話,它反而會安靜下來。
很多人不明白,壞不是罪,它只是被忽略太久的自己。
有時,我覺得這些對話像照鏡子。
來訪者說著他們的恐懼、羞恥、失控,我心裡也閃過自己的某一幕。
人啊,其實都在學習與自己的惡魔共處。
柏拉圖在《理想國》裡提過「靈魂三分說」──靈魂由理性、意志與慾望構成。
理性是御者,意志與慾望是一黑一白的馬。
若你只壓抑慾望,戰車會傾倒;若你放縱它,戰車同樣失衡。
唯有理性柔中帶剛地執著韁繩,靈魂才能平衡前行。
我想,這正是我們與惡魔對話的意義:
不是趕走慾望,而是與它談判,讓它回到該在的位置。
否則我們會變成兩匹馬彼此拉扯的戰車,跑得再快,也跑不遠。
我們害怕黑暗,是因為從沒有人陪我們一起在黑裡坐過。
有次,一個學生告訴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想變好,卻總搞砸。」
他說完的瞬間,淚水滑落,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遞給他紙巾,輕聲說:「因為那個想變好的你,其實不相信自己配得上變好。」
他抬起頭,我看見他眼裡的混亂──羞愧、恐懼、渴望全擠在一起。
那不是邪惡,那是未被理解的愛。
很多時候,所謂的惡,其實只是愛的反面──太想被看見、太怕不被愛。
有一回,在課堂上我提起阿倫特的那句話:「惡的可怕,不在於它的瘋狂,而在於它的平庸。」
她在納粹審判現場觀察到,執行殺戮命令的人並非嗜血的怪物,而是穿著整齊西裝、遵守命令的普通人。
她說,那些惡不是出於狂暴的恨,而是出於放棄思考。
人只要停止思考,停止感受,停止問自己「我在做什麼」,
就可能在日常裡成為一種小小的加害者。
我記得那時教室裡一片靜默,有人喃喃說:「這不就是我們自己嗎?」
是的,我們都曾在關係裡、在群體裡,因為怕麻煩、怕衝突、怕被討厭,
而默默地對他人和自己做出「小小的殘忍」。
那一刻我們不是惡魔,我們只是懶得再看清楚自己。
而與惡魔對話,其實是在提醒自己——請不要放棄思考。
我遇過一個女人,她幾乎用盡一生扮演好人。
她溫柔、體貼、從不拒絕任何請求。
但在一次談話中,她忽然說:「老師,我其實有時候很想罵人,我覺得我快爆炸了。」
我笑著說:「那你就罵吧。」
她眼睛睜大:「這樣不對吧?我不是應該學會控制情緒嗎?」
我說:「控制和壓抑不同。控制是帶著意識地選擇,而壓抑是害怕被看見。
你不是要變壞,而是要讓真實的你回來。」
她愣了幾秒,忽然笑了。那笑容有一種久違的自由。
佛教裡有句話:「煩惱即菩提。」
這並不是要人去找煩惱,而是說——
當你能看清煩惱的本質,你已經在覺醒。
痛苦、嫉妒、慾望、恐懼,這些被我們視為「惡」的東西,
其實是靈魂在提醒我們:「你還有地方沒被愛夠。」
就像火一樣,火能燒人,也能煮食。
若你懂得用,它會成為溫度;若你抗拒,它就成為災難。
與惡魔對話,就是學習如何與這把火共處。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位說自己「太幸福太平凡」的來訪者。
那天他離開前,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我:「老師,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惡魔嗎?」
我笑笑:「我相信。因為如果沒有惡魔,我們怎麼知道自己有多想成為天使?」
他沉默片刻,又問:「那你呢?你見過天使嗎?」
我說:「沒有。但我見過很多人哭著說他們不夠好。那一刻,我覺得他們比天使還真。」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裡忽然有種溫柔的明白——
原來每一個說「我沒問題」的人,心裡都有個在喊「救救我」的小孩。
弗洛伊德曾說,人最初的動力是「尋求快樂、避免痛苦」。
但真正成熟的人生,不是沒有痛苦,而是懂得承受。
那個承受的力量,來自你願意看見自己的黑暗。
榮格說過:「光不能照進你假裝完美的地方。」
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每次當有人對我說:「老師,我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我都會回答:「那我們先來看看,你願不願意接納那個『不好』的人。」
因為若你無法與惡魔對話,你也無法真正與神對話。
你只是在崇拜一個理想化的光,而不是經歷過黑夜的真實之光。
我記得自己年輕時也曾祈禱,向神訴說:「請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可我等不到奇蹟,也沒有聽見回音。
直到有一天,我陪一位來訪者哭,他的痛像潮水一樣襲來,我只能靜靜坐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就是回音。
神沒有從天上說話,而是透過我們彼此的脆弱,在人與人之間回應。
原來,與神對話的路,必經與惡魔的夜。
若你不敢進入黑暗,你就無法理解光的意義。
有人問我:「與惡魔對話,會不會被拖進深淵?」
我說:「不會,只要你願意記得自己還在呼吸。」
惡魔不是外在的力量,它是你心裡那個不被理解的孩子。
他不懂怎麼求救,只會用最笨的方式——憤怒、逃避、破壞——來引你注意。
所以別急著責備他。
你可以坐下來,像我陪我的學生那樣,輕輕問他:「你想說什麼?」
你會發現,當他終於被聽見,他會哭,會安靜。
那一刻,你的心會變得柔軟。
而柔軟,是人類最接近神性的地方。
有時,我會想像這樣一個畫面:
一張舊木桌,四把椅子。桌上有一壺溫熱的茶。
坐著四個人——天使、惡魔、孩子,還有我。
天使溫柔微笑,惡魔冷冷看著我,孩子坐在中間,眼神怯怯。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們都累了,對吧?」
天使點頭,惡魔不語,孩子低頭。
我把茶倒進四個杯子:「沒關係,今天誰都不用演戲。」
於是,天使放下翅膀,惡魔摘下角,孩子抬起頭。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這才是完整的人。
原來,我們不需要消滅任何一個角色,我們只需要讓他們坐下、說話、和解。
當這三個面向都被接納,人就變成了自己。
真正的善良,不是沒有邪惡,而是看見邪惡後仍願意選擇溫柔。真正的成熟,不是完美,而是能在破碎裡持續愛。這是我在與惡魔的每一次對話裡學到的。
人啊,越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黑暗,就越能擁抱光。
因為光,從來都不是從天上降下的,而是從裂縫裡透出的。
我不是與神對話的人,我只是與惡魔對話的人。
但我知道,當一個人願意聽惡魔說話,他的靈魂就開始慢慢發亮。
而我,所做的,只是陪他坐在那裡,
在那個靜默的瞬間,看著光從他眼裡回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盞微弱的燈。
我不照亮整個世界,只照亮一張桌、一張臉。
人們坐下,說著他們的不堪與羞愧,我聽著。
等他們離開時,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比剛來時挺直了一些。
那一刻,我相信,神就在這裡——
在我們敢於與惡魔對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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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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