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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我常在想,校園裡的那些霸凌,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它究竟從哪裡滲進來?又為什麼一次次重演?
每當新聞再傳出孩子被欺負、被排擠、被群組嘲笑,甚至更極端的命案出現,整個社會就像被驚醒似地開始評論:心理學家出來分析,教育部召開記者會,輿論在社交媒體炸開。有人痛罵校方失職,有人譴責家長疏忽,有人高喊要加強心理輔導,也有人搬出一堆理論說:「這是一種群體性的人格投射。」人人都有觀點,人人都很理性。只是,我總覺得,那些話雖然聰明,卻隔著一層冷。
理性有時像一面盾牌。當我們還沒痛過時,就會特別理性。因為理性能讓人與痛保持距離,好像誰的孩子被欺負,那是「他們」的事。但當那件事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時,理性往往瞬間崩塌成無聲的顫抖。那時候我們才明白,原來痛,不能被分析,只能被感受。
最近首相安華提到,政府正在「考慮」禁止十六歲以下的孩子使用手機。那兩個字——考慮——被新聞放大,引起巨大爭議。有人拍手叫好:「對!這樣孩子才不會沉迷!」另一邊立刻反駁:「太倒退了吧?全世界都在進步,沒有手機怎麼學習?」兩邊都沒錯,兩邊都很理性。但我想問——如果那個被錄影、被嘲笑、被群組排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孩子呢?如果那個在廁所裡哭著、最後選擇從樓上跳下的人是你的孩子呢?你還能這麼理性嗎?
當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們總能輕易分析;但當痛割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理性都像玻璃,一觸即碎。
校園霸凌,其實並不總是出於惡意。更多的時候,那是孩子在尋找「存在感」的方式。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最怕的不是被罵,而是被忽略。當他無法從正向的途徑被看見時,就會透過貶低別人、開玩笑、排擠、掌控,去證明自己的位置。第一個人開玩笑,第二個人附和,第三個人沉默。久而久之,玩笑變制度,沉默變共犯。
而當那個被嘲笑的孩子反擊時,社會又立刻換個角度說:「這孩子太暴力了。」我們只看見他出手的一刻,卻沒看見他被逼到絕境前的無數夜晚。看見的是行為,卻忽略故事;看見的是結果,卻不問歷史。這樣的選擇性看見,不也正是整個社會的鏡像?
霸凌不是外來病毒,它早已潛入我們的語言與生活。當父母以羞辱取代對話、以威脅取代傾聽、以比較取代理解;當學校以懲罰取代理解、以秩序取代承載;當大人們在網路上以諷刺掩飾無力、以罵聲宣洩焦慮——孩子們就在學這一套。
大人怎樣說話,小孩就怎樣模仿;大人怎樣用權力壓人,小孩就怎樣用人數壓人。校園,不過是成人世界的延伸。那些霸凌的話語,不過是我們習慣已久的語言,換了一張年輕的臉說出來。
所以,校園霸凌不是教育問題,而是文化問題。它是社會的縮影,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自己。
我曾問過自己:為什麼這些事件——校園暴力、自殺、命案——會一再出現?它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共通點?後來我找到一個字:失聯。
不是手機訊號的斷線,而是心與心的斷線。人與人之間失去理解,親子之間失去信任,社會與制度之間失去溫度。科技讓聯絡變得更快,卻讓情感變得更慢。我們能即時傳訊息,卻無法即時感受彼此。孩子想被看見,卻沒有人真的看他;老師想盡力,卻被懷疑;家長想保護,卻被制度推遠。每個人都在喊,卻沒人聽。
失聯,成了這個時代最普遍的病。
而最諷刺的,是這場「科技時代的孤獨」。電話的發明,本是為了讓人更容易聯絡;網際網路的誕生,是為了讓世界更緊密;社交媒體的出現,是為了讓孤單的人有出口。可是如今,科技越發達,人與人越疏離。
我們可以同時與上百人對話,卻越來越不敢面對面說一句真話。我們用表情符號代替情緒,用限時動態展示快樂,用留言吵架代替傾聽。我們以為溝通變容易,其實只是「發聲」變方便;但「理解」,從來沒有更容易。科技讓世界連線,卻讓人心失聯。電話讓我們能接通,但接通的不一定是理解,而可能是誤解。網路讓我們發言,但發言的不一定是善意,而可能是攻擊。
有人用物理學的角度說,社會就像一個壓力系統,一邊施壓,另一邊就會變形。而我覺得,人性何嘗不是如此?當整個社會的焦慮被壓在底層,總會有人承受不了那份重量。有人成了加害者,有人成了受害者,有人選擇沉默。每一場命案、每一場暴力,其實都是壓力找出口的方式。
從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些事件背後有著共同的底色——孤單。
孤單不是沒有人陪,而是「沒有人理解」。孤單的孩子,在群體裡越來越小;孤單的父母,在教養中越來越焦慮;孤單的社會,在科技中越來越冷。孤單讓人渴望證明存在,而最容易被模仿的存在方式,就是暴力。暴力不是恨,而是無力。當一個人無法被理解時,他就想讓別人感受他的痛。那份「感受」有時是傷人,有時是自傷。我們看見的是暴力,卻忽略那背後的絕望。
教育若是為了「讓人懂得人」,那麼現代教育最大的失敗,就是忘了教孩子怎麼與人相處。我們教他們如何競爭、如何考高分、如何贏;卻沒有教他們如何道歉、如何說不、如何安靜地理解。學校裡有品格課,有輔導課,卻沒有「被理解的經驗」。孩子在冷的制度裡長大,學會了如何取悅權威、如何隱藏脆弱。於是他們的語言變成武器,他們的情緒變成防禦。
家長們也一樣。
我們以為自己在保護孩子,其實是在重複自己的恐懼。怕孩子失敗、怕孩子不夠好、怕他們輸在起跑點。這些「怕」變成壓力,壓力變成控制,控制變成距離。孩子承受不了,就把壓力傳遞給更弱的人。整個社會就在這樣的恐懼循環裡,彼此傷害。
這世界不是缺少法律,而是缺少理解;不是缺少教育,而是缺少陪伴;不是缺少手機管理政策,而是缺少情緒的承載。每一場校園暴力、每一場輿論風暴、每一宗命案,都在提醒我們:問題不在器材,而在心。
我們真正失去的,不是手機的管理權,而是人心的溫度。科技只是把人心放大,有善意的人用它聯絡,有空洞的人用它掩飾。結果是,我們都在線上,但誰都不在線內。
那麼,斷了的線,該如何接回?
也許,答案並不複雜,它藏在我們遺忘已久的本能裡。就像一棵樹,無需學習如何紮根,它只是靜靜地將根系伸向滋養它的土地。我們需要的,或許不是一套複雜的理論,而是一次次微小的、回到「人」本身的練習。
首先,是讓感受找到它的語言。 在話語說出之前,情緒早已在那裡。我們可以試著在家庭與教室裡,留出一小片不評價的土壤。不必是嚴肅的會議,也許只是在茶餘飯後,一聲輕輕的「我今天心裡有點悶」,而另一個人,能夠安靜地接住這份真實,不追問,不指教。當那個在學校被孤立的孩子,發現他的脆弱能被安然託付,它便不再是需要隱藏的羞恥,而是人與人之間最柔軟的橋樑。
然後,是學習讓耳朵醒過來。 我們總急著回應,急著給出答案,卻忘了聆聽的本質,是讓對方感覺「我在這裡」。真正的聽見,是暫時放下自己的劇本,像一個容器,承接對方的波瀾。有時,一個生命所需要的,並非解決方案,僅僅是另一顆心靈的在場證明——「我看到了你的傷,它存在,我與你一同感受。」這份「被聽見」的經驗,對於那個在群體中感覺自己透明、因而可能成為霸凌者或受害者的孩子而言,無異於在溺水的沉默中,終於觸到了一雙溫暖的手。
進而,是創造「無用」的相聚。 在這個萬物都講求效益的時代,我們需要守護一些沒有目的的時光。關掉螢幕,讓目光在空氣中交會;放下任務,讓相處回歸純然的陪伴。無論是家庭的靜默晚餐,還是校園裡純粹的遊戲,這些不為「成就」什麼的時刻,恰恰是情感這株植物,最需要的陽光與水分。正是在這些「無用」的空間裡,孩子們有機會掙脫標籤與排名,重新認彼此為「人」,而非競爭對手或背景道具。歸屬感,便在這微小而確切的溫暖中,悄然萌發,對抗著那把人推向邊緣的離心力。
最終,是回到土地與人群的懷抱。 連結,需要在真實的土壤中生根。當我們走出虛擬的廣場,在社區裡與鄰人交換一個故事,為身邊的環境付出一份具體的關懷,我們便在疏離的世界裡,親手編織出一張溫潤的網。這張網,能在現實中接住那個搖搖欲墜的少年,讓他確信自己屬於一個大於自身痛苦的共同體。
而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這幾年在各種靈性課程、心靈派別裡,常聽見一句話——「我們要靜下心,重新與宇宙連結,聽從高我的聲音。」
那時我也曾深信,若能感應到某種更高的能量,就能得到平靜與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那些因被理解而閃亮的眼神,因被陪伴而鬆開的眉心,忽然想:
我們拼命想要連結的,究竟是宇宙,還是人?
那個在冥想中追尋宇宙能量的你,可曾聽見,教室裡那個正被無形排擠的孩子,他內心宇宙的轟然崩塌? 當我們在談論「高我」時,那個在身旁說著「我好像不太好」的人,他的聲音,是否才是我們更應聆聽的「近我」?那個在手機另一端沉默已久、只留下一個「嗯」的朋友;那個在課室角落、在家裡飯桌、在辦公桌旁輕輕垂著眼的人——他們,難道不正是最需要被我們「連結」的、具體而微的宇宙嗎?
所謂「宇宙的能量」,若沒有在地球上,流動於師生之間、親子之間、同學之間,它便只是懸空的信念。
真正的連結,不是在高處,而是在身邊。
當我們願意彎下身,與那個縮在角落的孩子平視;
當我們願意放低聲音,去問一句:「你還好嗎?」
那一刻的理解與陪伴,本身就是最神聖的能量振動。
也許「高我」並不在雲端,而是在我們願意與另一個孤單的靈魂真實相遇的那個當下。
它在我們的呼吸裡、在一場誠實的對話中、在一雙願意傾聽的耳朵裡。
我們不需要離開人群去尋找神聖,
我們只要在人群中,記得如何彼此照看。
對抗校園霸凌最根本的力量,正源自於此。 宇宙的能量,不在天上,也不在遠方。
它就在老師願意為一個被誤解的孩子多停留的五分鐘裡,在家長願意接住孩子情緒的那份耐心裡,在同學裡第一個站出來說「這樣不好」的那份勇氣裡。
當我們能夠回到這樣的連結——真實、柔軟、貼近——
那斷了的心線,才能一針一線地被重新縫合。
此時,慈濟〈祈禱〉中的歌詞悄然浮現心頭:
「用心祈禱,但願人人牽手心連心,
開啟光明大愛,長養智慧福德,
娑婆世界現光明。」
這不正是對「重新連線」最美好的詮釋嗎?我們「用心」所做的每一次聆聽、每一次陪伴、每一次牽手,都是一次真實的祈禱。這祈禱不在遠方,它讓我們在當下就「牽手心連心」,在具體的人與人之間「開啟光明大愛」。這份從校園、從家庭、從社區的實踐中長養的,便是洞察人心的「智慧」與勇於承擔的「福德」。 於是,這個看似充滿缺憾的「娑婆世界」,也因我們此刻的用心,在每一個曾被陰影籠罩的校園角落,「現」出了溫暖與光明。
回看這一路的探尋,我想起證嚴上人在「人間菩提」中,每每開示結束前,那一句溫柔而堅定的叮嚀:「要多用心。」
這句話,我們聽得如此熟悉,以至於幾乎忘了它最初的重量。
「用心」,不僅是提醒我們要專注、要認真。在慈濟的脈絡裡,它更是一種將「悲心」化為「行動」的修行,是將自己與苦難眾生緊緊相連的那份懇切。這份心法,在教育現場的體現尤為深刻。上人曾期勉教師們以「慈悲喜捨清淨愛」為心靈底色,立下「教師宏願育英才」的志向。這正是期待老師們施教如佛陀教化弟子一般,以大慈悲存心,柔和忍辱調身;教導學生「用心」而無「得失心」;並且不只是言教,更要以己身為教、以己心為教。不做一個為生活而教「書」的「職業」老師,而要做個為教書而生活,教「人」更教「心」的「志業」老師。
這幅教育的藍圖,正是對治「失聯」最根本的藥方。 當一位老師能以「清淨愛」看見每個孩子的獨特,而非分數的標籤;能以「慈悲心」承接成長的迷惘,而非急於懲罰過錯;能在班級中創造「喜捨」的氛圍,讓孩子學會分享與支持,而非競爭與排擠——那麼,校園就不再是複製社會冷漠的縮影,而是一個個孤單心靈能夠重新學習「連結」的起點。
這張由「用心」編織而成的網,因此有了更堅實的經緯。它,在那位志業老師的課堂上,接住那個在校園角落因與眾不同而被孤立的少年;它,承載著慈悲教養的智慧,擁抱那個在家庭衝突中沉默的孩子;它,更環抱著每一個在時代焦慮中感到迷失的靈魂,告訴他們:你可以被理解,你值得被看見。
原來,我們苦苦追尋的「連結」,答案早已蘊藏在最樸素的叮嚀與最深刻的實踐裡。那一天,我們才會真正明白——連結,不是用手機,連結,是用心。
而每一次用心的相遇,都是一次小小的、卻無比真實的治癒。
它讓疏離的,重新親近;讓冰冷的,開始回暖。
當無數這樣的相遇在人間發生,那便是社會傷痕開始癒合,
便是「天下無災難」的祈願,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最樸素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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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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