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心棲

我常想,所謂「慈悲」究竟是什麼?
若只是嘴裡念誦的口號,或僵硬的行為準則,它終究會化為另一種枷鎖。真正的慈悲,或許正如佛經所言,是「兹心非心」——一顆心,不必執著於「善」或「惡」,而是在超越兩端的覺照裡,安然地顯現。
我吃素二十年。不是因為我不愛吃肉,不愛那油脂入口的香氣,也不是因為我忘了那股滿足感,而是因為信念使我漸漸不碰肉食。時間一長,不僅味蕾改變了,連身體都會抗拒那份陌生的腥味。於是,當我偶爾重新嘗試肉食,心裡難免湧起一股罪惡感,彷彿背叛了某種長年的堅持。
然而,我並不否認——我曾經是愛吃肉的。甚至在某些時候,那份渴望還會悄悄浮現。當這樣的自己與「素食二十年」的身份對照時,心裡的矛盾與衝突不免讓我疑惑:這樣的我,還算「慈悲」嗎?
直到我明白,真正的慈悲,正是能看見並接受這樣的自己。
看見我既曾熱愛肉食,也曾因信念選擇遠離;看見我在矛盾裡掙扎,又在掙扎裡學會體諒。慈悲不是壓抑,而是允許:允許陰暗面與光明面同在,允許欲望與規範彼此相視,而不必互相否定。
所以,當我承認「我很愛吃肉」,同時也承認「我願意回歸素食」,這兩者之間的搖擺,不是背離慈悲,而正是慈悲的展現。因為我不再以「吃素者」或「吃肉者」的標籤來定義自己,而是讓心在覺照中保持自由。
慈悲,於是成為一種包容:它包容了我的陰暗,包容了我的欲望,也包容了我因罪惡感而自省的時刻。
當我能在自己與他人的矛盾裡不再急著批判,不再要求完美,慈悲便像水一樣,自然地流露。
原來,「兹心非心」的意思是——慈悲不是我要強加的形象,不是某種必須符合的道德,而是一種看見的勇氣,一種允許自己不完美,卻仍能相待以柔的心。
然而,寫到這裡,我忽然生出一個疑問:
我們因為慈悲才選擇不吃肉,還是因為長年的習慣讓我們看似慈悲?
二十年的素食,早已把我塑造成某種固定的模樣:我的味蕾習慣了清淡,腸胃拒絕了油膩,甚至社交圈子也逐漸以素食為常態。於是,有時候我會懷疑:這份不吃肉的選擇,還是起初那個帶著慈悲願心的自己嗎?還是只是一個自動運作的習慣?
我想起一種假設:如果把一個素食者放在一個長期以肉食為主的環境,他會不會漸漸開始吃肉?同樣地,把一個大口吃肉的人放進一個純素的群體,他會不會慢慢改變飲食,甚至轉向素食?這並非全然虛構,事實上,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早已觀察過:飲食不僅是個人選擇,更是環境塑造。
慈悲,在這裡顯得曖昧。它既可能是我們內心真實的選擇,也可能是環境、習慣與身份認同的副產品。那麼,若慈悲並非出於「純粹的心」,它還算慈悲嗎?
我後來明白,也許慈悲不在於「起因」,而在於「覺照」。
當我因為信念而素食,是慈悲;
當我因為習慣而素食,只要我願意看見這背後的條件與侷限,它依然是慈悲;
甚至當我重新嘗試肉食,心裡浮現矛盾與罪惡感,能看見這份衝突並誠實接納,它仍是慈悲。
慈悲,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清白,它更像是一種流動的修練:
一邊在習慣裡成形,一邊在覺察裡鬆綁;
一邊在選擇裡堅持,一邊在掙扎裡自省。
它讓我在反覆的偏移與回歸之間,看見「兹心非心」的真意——心從來不必被某一端固定,唯有在流動裡,慈悲才會顯露。
所以,我慢慢發現,真正的吃素,尤其是那些因為宗教戒律、健康理由而選擇素食的人,甚至是自出生就生活在素食環境裡的人,這些與「慈悲」其實沒有直接的必然關係。
我們往往以為「吃素=不殺生=慈悲」,但事實並非如此。那也許只是行為上的表徵,而未必觸及內心的真相。
因為我也要誠實承認:哪怕我今天選擇素食,也不保證未來不會因為環境而改變;而即便我多年來的不動搖,這份堅持究竟源自「慈悲」,還是源自某種「執念」?
若我只是一味將「吃素」看作慈悲的唯一形態,那麼我反而可能被自己困住,因為那並不是慈悲的全部。
唯有當我願意看見這一切——看見自己或許會動搖,看見習慣可能取代初心,看見慈悲與執著往往難以分辨——在這些看見之後,慈悲才真正顯露。
那不再是「吃素」與否的問題,而是一種能接受自我變動的胸懷。
我發現,自己和「肉」的關係,並不是單純的飲食選擇。它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內心深處的拉扯。
自從開始持誦《地藏經》,那些經文裡反覆提醒「持齋」、「不殺」的句子,彷彿在心底刻下一道符印。每當我夾起一塊肉時,經文的聲音就會浮現,提醒著這份食物背後的生命與罪業。於是,我一邊咀嚼,一邊問自己:這究竟是我需要的營養,還是我正在背叛慈悲?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想回到素食,不完全是因為肉太膩、太腥,而是因為那份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罪惡感像一隻無形的手,牽動著我,讓我不安,讓我懷疑自己的慈悲是否還在。
可是在更深的地方,我也知道,這份罪惡感未必等於慈悲。
罪惡感是恐懼,是對「犯錯」的害怕,是對「不合格」的抗拒;而慈悲,應該是更寬廣的,能看見自己即使軟弱、即使偏移,也仍然溫柔相待。
於是我開始意識到,誦經、罪惡感與慈悲,其實是一場糾纏。
它們交錯在一起,推動我反省,也拉扯我焦慮。
而我唯一能做的,不是急著分清孰真孰假,而是誠實地看見這一切:
——看見我因經文而生起的敬畏;
——看見我因肉食而浮現的矛盾;
——也看見我在罪惡與習慣之間,仍然渴望慈悲的心。
到最後,我漸漸明白:
慈悲不是被定義在「吃或不吃」之上,它更像是一種凝視的能力。能凝視自己的慾望、恐懼與習慣,而不急於否認或掩蓋。這樣的凝視,本身就是慈悲。
我想起六祖惠能所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這句話像一道鏡子,照見我內心的困惑:我不吃肉,是因為我真心慈悲?還是因為害怕殺生的業力?
是因為我本就慈悲,所以選擇素食?還是因為我把自己訓練成慈悲,用習慣去壓抑原本的本性?
抑或,其實我只是害怕看見自己的陰暗面,所以需要一個「慈悲」的面具,讓我覺得自己乾淨?
這些疑問沒有固定的答案,但它們不斷追問著我,也讓我看清:慈悲不是一個靜態的形象,而是一場動態的對話。
當我因為害怕業力而不殺生,那是一種慈悲;
當我因為本能而流露善意,那是一種慈悲;
甚至當我看見自己想吃肉的渴望,也願意不急著否定,那更是一種慈悲。
原來,「兹心非心」的深意正在於此:慈悲不必被限定為某種形式,它既不是單純的習慣,也不是單純的信念。它更像是一面空明之鏡,映照著我的恐懼、執著與陰暗,卻不將我鎖定在其中。當我能安然地凝視這一切,而不急著粉飾或壓抑,那份自在,就是慈悲。
回望自己這一路,其實真正的慈悲,不在於吃素與否,而在於不否認過去的自己。在我成為素食者之前,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是習慣吃肉、也熱愛肉食的人。父親本就是嗜肉之人,家中也從未有過素食的概念。若不是後來因為學習與信念的轉化,我也許不會走上素食之路。
然而,這段過程讓我明白:慈悲不是靠否定過去來建立,而是要承認那個過去的「我」曾經存在。
我能夠真誠地說,我愛過肉,也曾在香氣裡得到滿足;但同時,我也願意因為信念而選擇素食,讓身體與心靈走向另一種清淨。
這才是「兹心非心」的真正意義:
慈悲不是一個對錯分明的標準,不是單靠飲食或行為就能判斷的德行。它是一種允許——允許自己承認陰暗面與慾望,也允許自己承擔選擇後的掙扎。當我能看見自己可能因環境而動搖,也能看見那份堅持裡或許摻雜著執念時,我反而更接近慈悲。
而當慈悲不再只是對自己的理解,也會自然延伸到對他人的接納。
如果我能承認自己矛盾、脆弱與陰暗,那麼我也能在他人犯錯、偏移或堅持與我不同的選擇時,不急著批判,而是給予理解。慈悲因此成為一種共鳴:不僅是對自己的溫柔,也是對他人生命狀態的允許。
因此,慈悲不是「純粹的不殺生」,也不是「長期的持齋戒」。它更像是一種不斷回望的勇氣,一種在矛盾中仍然願意溫柔相待的心。唯有在承認陰暗的同時不否定光明,在接受過去的同時不放棄當下,並且把這樣的眼光投向他人,我才真正觸摸到那份自由而流動的慈悲。
而慈悲的樣貌,也遠不止於飲食選擇。
有時,它是對父母不完美的體諒,而非長久的責怪;
有時,它是允許朋友走上與自己不同的道路,而非執意糾正;
有時,它只是在人潮中,對一個陌生人給予真誠的微笑與善意。
這些平凡的舉動,或許比一切戒律更能提醒我:慈悲,不在於形式,而在於那顆能理解、能接納、能共感的心。
慈悲,終究是心與心的照見。
支持作者
喜欢这个作品?请略表心意。
发布于 2025-08-29
延伸阅读
延伸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