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遺落在海角的文學夢
其實，我很喜歡在寫作裡，加入自己的母語，福建話。如果說，書寫是將溫馨日常做永恆的記錄，那麼這些對談，更應以福建話原汁原味地記下。豬腳醋裡，也蘊含我許多美好記憶。那些濃郁且又說不清的情緒，便是這樣一口接一口，吞下肚，消化。甜酸苦辣皆有，似人生。
「我剛才還想要去買豬腳，但是他說賣完了。」飯桌上突然多了一盤燒肉作為午餐加菜。未及回神，公公突如其來的解釋，倒讓我有些錯愕。
確實是很久沒買豬腳了啊。自從豬肉價格水漲船高後，我就只能委屈大家吃碎肉。以前每月一次豬腳的厚待，已不復尋。最後一次的豬腳盛宴，竟是今年過年的團圓飯。
「大哥他們喜歡吃豬腳醋和大蝦，買多一些。」去年確診後，婆婆已發願不煮葷食。所以，葷食的擔子，就這樣換人接手。
200大元的補貼，每個月皆會飛象過河出現在一觸即通的網上錢包中。謝謝媽，被理解的感激，盡數濃縮在三個字，發出。多一份的體貼，少一分的難堪；我幸運能遇上好婆家，如我阿母所願。
那一晚，從新加坡遠道回來的大伯一家，帶回遠近馳名的陳記燒鴨，加上我的豬腳醋，成了美食桌上的左右護法，中間還有婆婆的素食和雞湯，組成一桌色澤豐富的平民饗宴。睽違三年的團圓飯，於溫聲細語的朵朵笑靨中圓滿落幕。
「這豬腳煮得入味、香又帶甜，好吃！」添菜加飯到清盤，是對一位廚娘最大的肯定。
「你們該去買多多了。」水準如股市大起大落的廚娘，只能靠運氣救援。
團圓的喜悅，在內心澎湃著。腦子裡就想着不夠吃，平日斤斤計較掂掇放的材料，當天卻有孤注一擲的豪放，直到它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怒吼聲，告訴我它吃撐了，冒泡的湯汁都在溢出的邊緣徘徊，我才收斂下來。
咕嚕咕嚕，它打嗝吐出的酸味在空氣中飄蕩，似個哀怨的冤魂鑽進我的鼻子，刺激著更多的記憶。炊煙裊裊的老厝廚房，也經常有這個聲音在叫囂著。
來回奔走的腳步與木板交錯著的咚咚聲，為整個廚房更添忙碌。撲通撲通，香菇、魚鰾、海參、豬腳，一個個隨著盤子被人推下黑海。母親的豪邁更趨向於千金散盡還復來。她蒐集來的好料，是為了給全家豐盛的一餐。不久，彌漫一屋的醋酸味，從縫隙裡溜出去外頭跟大夥兒炫耀去。
未成巧婦前，我是一名總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怪胎。而且，常常不經大腦張口即問。
「媽，咱怎要煮這塊？」
「咱怎要先大火煮滾，才轉細火？」
「咱怎材料和調味料不能一起放？」
諸如此類，不勝其煩。彼時，家務、工作與三餐已讓母親如困獸般團團轉。我這位半路殺出的咬金，明顯是在添亂。
「查某囝仔，莫厚話。」我不解何以瞬間卻刮起烏雲密布，不知道原來自己擋住了地球轉。
這種基本的察言觀色，我一竅不通。倒是那些煩躁的苛責，一錘一錘敲落自尊，固定了那座自卑的城牆。呵，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
「做人老母後，才會懂做老母的心情。」我發誓要不一樣，跳脫傳統，做個不讓孩子流淚的溫柔媽媽！多狂妄的豪言壯語。言猶在耳，卻打臉無數次。
可母親，卻真真切切地為我們改善了自己的脾氣。爾後，我知道，每個苛責的背後，是內心焦慮的表現。果真是，為人母後，才多一點設身處地理解她。
「香菇跟肉要一起放，有的東西煮久才會軟香。有的東西煮太久就變散了。大火煮滾轉小火，東西才煮得透。醋若早放會讓肉變澀，就不好吃了。做人也是這樣，要經過慢慢熬，才會濃郁出味。最後煮出來的豬腳醋，湯變得像黑金一樣閃亮。」多年來的這個午後，她終於耐心地跟我解說了。
過去的誤解橋樑，也漸漸崩塌。她在原地守候，我踏步走來。熱氣氤氳中，汗水從她銀灰的雙鬢滑落，停留在下顎處，透著光。母親專注的臉，也透著溫柔的光。
「嘛不知夠吃不？」心裡的糾結，攪和在湯汁裡，轉啊轉，化掉了。
黑嚕嚕，福建人的菜餚，與黑醬油密不可分。那是一種不可言傳的情意結，單靠視覺就能挑動著思鄉情懷。而她，一個潮州女人，大半生都努力融進一池黑醬油中，沉澱出自成一派、歷久彌香的老抽風味。關於潮州食物，似乎也只有吃粥，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潮食。
母親寵我愛我，也最憂我。遠嫁的女兒是掛在心頭上的大石，懸著不敢落下。首次勇敢來個離別前擁抱，第二天就接到來電，感覺我充滿了委屈。我最大的委屈，就是後悔嫁得太遠，歸家不易。多少次，我負了她的期許。這輩子，罄竹難書。
「媽，今天加薄薄的椰糖下去，味道特別不一樣，夠香。」無事在網上食譜裡瞎混，總會撞上意外驚喜。
「是啊是啊。」滾落的仍是大小不一的冰糖。
「我怕他們不習慣椰糖的味道。」她略感歉意的解釋，所言甚是，是我疏忽了。總以為，我喜歡的，別人一定也會喜歡，改不了自我陶醉的壞習慣。
我是家裡那塊獨特的椰糖。想變色取悅，卻格格不入。
「莫雞婆。」暗自下定決心，管住自己的熱心腸，楚河漢界請分明。
個人口味都要學習尊重，跨越那條界線，只會變成衝突的導火線。我，遲鈍到好多年後，才漸漸意識到這條鴻溝，深不見底。
滴滴滴滴，咕嚕咕嚕，鬧鐘和豬腳醋同時對我咆哮。
蓋鍋、熄火，終於可以安靜了。打開鍋蓋，豬美人正對我搔首弄姿，搖著一身彈性的圓潤。
查某人，吃飽就好，莫想那麼多。
嗯，不想了。我就不信，沒有一頓豬腳醋解決不了的事。一頓不行，就吃兩頓。狠狠地吃，當個楊貴妃，也是種福氣。
刊登於2023年11月3日星洲日報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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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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