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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課後,有個學生遲遲沒有離開。他站在門口,眼神裡藏著一整片沒說出口的黑夜。等其他人離開後,他才怯怯地問我一句:「老師,我可以有情緒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不是因為無言,而是因為我聽見了那句話背後的重量。那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哽咽的生命呼喊。
他問的不是「可以不可以」,而是: 「如果我有情緒,還會有人願意喜歡我嗎?」 「如果我不堅強,這世界還會留下我嗎?」 「如果我崩潰了,會不會沒人接得住我?」
我們活在一個高度功能化的社會,從小就被教育要乖巧、理性、堅強、有禮貌。情緒,好像只是一種會干擾進度的噪音。久而久之,我們學會了壓抑、否定、合理化、轉移注意力,卻忘了:情緒不是敵人,它只是我們內心最真實的自己,在發出聲音。
那到底什麼是情緒?
情緒不是壞掉的訊號,不是需要解決的麻煩。它是一種內在的語言,一封來自靈魂深處的信。
當你感到憤怒,可能是界線被踐踏的警報; 當你感到悲傷,可能是內在在哀悼某種失落; 當你焦慮,或許是內心想保護你免於未來的不確定。
根據心理學家James Gross的「情緒調節理論」,情緒本質上是一種系統性的反應,用來幫助我們應對環境威脅與需求,而非障礙。從神經生理的角度來看,當我們遇到強烈情緒時,大腦會自動啟動一套保護機制,像是讓心跳加快、肌肉繃緊,這並不是失控,而是身體在幫你準備應對挑戰。
情緒的本質從來不是錯誤,而是提醒。 提醒你:有什麼地方沒被好好對待,你累了、委屈了,其實,你想哭了。
它不是要你快點站起來振作,而是邀請你,暫時蹲下來,聽聽內心那個說不出口的你。
情緒不是問題,是訊息。你越壓抑,它越變形;你越否認,它越以其他方式回來,例如焦慮、失眠、身體症狀。
有個學生長期忍受家人冷暴力,習慣將怒氣藏在心底。某次學校考試後,他突然劇烈腹痛、冒冷汗,卻找不到生理原因。後來在心理諮詢中才發現,那些「痛」,是他的情緒在用身體說話。這就是心理學中的「身心症」(psychosomatic disorder):當情緒無法言說,身體就會代為發聲。
如果你願意慢下來,問自己一句:「我現在的情緒,想讓我知道什麼?」你會驚訝地發現,那個讓你翻江倒海的感覺,其實只是渴望被理解的孩子。
真正困難的不是情緒本身,而是我們不被允許擁有情緒的那份羞恥與孤單。
我們太常在心裡責備自己: 「我怎麼又這樣了?」 「是不是我太誇張?」 「我是不是壞掉了?」
原來最刺痛的不是難過,而是我們無法承受「這樣的我」。
我們以為成長就是控制情緒、理智處理。但我們深夜裡卻在偷偷想:「為什麼我就是走不出來?」
其實你不是沒努力。 你上過課、做過諮商、讀過療癒書、甚至強迫自己微笑生活,但那情緒還是如影隨形。
為什麼?
因為你的頭腦懂了,但身體還記得; 你的嘴說沒事,但心還卡在那個沒人願意聽你哭的夜裡。
我們太急著處理情緒,卻忘了,它不是問題,是訊息。 真正的療癒,不是把情緒趕走,而是溫柔地陪它坐下來說說話。
就像一個被趕出門的小孩,一直敲著門,其實只是想問:「你還記得我嗎?」
所以,不要再問:「為什麼我還沒好?」 請改問:「我是不是還沒聽見它在說什麼?」
當你願意停下來,陪情緒一會兒,聽聽它從哪裡來、想說什麼,它會慢慢鬆開,甚至變成你更懂自己的入口。
接住情緒,不代表放棄改變,不是沉溺悲傷,而是願意從否定與催促中退一步,給自己一個溫柔的位置: 「我還沒好沒關係,我還在路上。」 「這樣的我,也可以被愛。」 「我不是問題,我只是還沒被理解。」
那天,學生問我:「老師,我可以有情緒嗎?」 我想對他說:你不只可以有情緒,你甚至值得,有一個能讓情緒靠岸的自己。
因為那才是你真正活著的證據。 那才是,回家的起點。
但還有一件事我想說。
當我回頭看這些年和學生們相處的片段,其實不乏那些「情緒很大」的時刻。有時是一堂課的結尾,有學生當場哭出來;有時是匿名作業裡,寫著「我好像沒有資格難過」。那句話曾讓我在辦公室靜坐了很久。
這世界教會我們太多理性與控制,卻很少教我們如何陪伴一個崩潰的自己。我有位學生,在小時候常被家人責備「太愛哭」,長大後就學會了每次想哭時咬牙微笑。這在東亞文化中並不罕見,許多孩子從小被灌輸「堅強才是美德」、「情緒是軟弱的表現」,導致他們將脆弱視為羞恥,甚至在最需要被理解的時刻也選擇沉默。她說:「我怕哭了就沒人理我,會讓人覺得我脆弱、麻煩、不成熟。」那句話深深刺中我。
我理解那種「撐著」的痛,因為我也曾經是那樣的學生。
我念書時有位導師,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對我說「情緒沒有錯」的大人。他沒給我什麼大道理,只是在我情緒潰堤時,靜靜遞上一張紙巾,然後說:「哭吧,沒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表現得堅強。
也因此,當我成為老師,我一直提醒自己:教會學生理解公式、寫好報告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就算有情緒,也不會被拋下。
所以,當那位學生問我:「我可以有情緒嗎?」 我不只是點頭,我其實也在回答自己。
你不只可以有情緒,你更值得,擁有一段生命裡不必逞強的時光。
如果你願意,也許今天晚上,就試著對自己說一句平常沒說出口的話: 「我有一點累,我想被理解。」 或者:「今天的我,也很努力了。」
這樣就好,不必完美,不必振作得太快。 因為真正的復原,不是一夜之間的重生,而是一點一滴,慢慢學會溫柔地回來。
回來,靠近你那個早就想說話的自己。
我常對學生說,與情緒和解,不是靠一堂課、一場講座,而是一場很私密、很安靜的對話。可能是你在洗澡時,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為什麼會那麼難過;可能是你在搭捷運時,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其實我好像真的很累了」。也可能是某天夜裡,你終於寫下:「我今天有點委屈,但我還是撐過來了。」
你不需要一本完整的練習本,也不必勉強自己每天記錄什麼。只是偶爾,當你願意停下來,為自己的情緒留一點空白,哪怕只有三分鐘,也是一種深深的自我擁抱。
你可以對自己說: 「我今天有一點煩躁,但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害怕、我焦慮,但我願意陪自己走一點點。」 「我不需要馬上好起來,我只要還願意感覺,那就夠了。」
情緒的對話,有時也像是一場文化的交響曲——多種聲音在同一個心裡空間交疊、競爭,也等待被聽見。這讓我想起馬來西亞的一家茶餐室。
那家店名叫《Ali, Muthu & Ah Hock》。光是名字,就像我們這片土地上三大民族的代表人物同桌喝茶。Ali 代表馬來人,溫和、慢節奏又講人情;Muthu 是印度人,情感強烈、外放直接;Ah Hock 則是華人,勤奮、自律、壓抑情緒。這不是單純的品牌,而是一種活在我們生活裡的隱喻,也像是我們內在的三種人格原型,在心裡互動著、碰撞著,試圖各自保護著我們。
那天我突然想,是不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在,也都住著這三個人?
當你焦慮時,那個說:「tak apa,慢慢來啦」的,可能就是你心裡的 Ali,他讓你喘口氣、別太自責;而當你在夜裡翻來覆去,問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成功,那個聲音也許就是 Ah Hock,他嚴格、要強,不容許你掉眼淚;至於那個一激動就想大哭大吼、說出心裡話的,可能就是你的 Muthu,情緒來得快,但其實只是太誠實、太渴望被愛。
原來,讓我們不舒服的,從來不只是情緒本身,而是這三位老朋友在心裡開了一場混亂的對話會:一個要你冷靜,一個逼你撐住,一個卻要你放聲大哭。他們每個人都想保護你,卻忘了彼此傾聽。
就像我們需要接納情緒,也需要接納心裡那些看似矛盾的聲音——因為它們從來不是敵人,而是不同的你在用不同方式愛你。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我們在情緒中最需要的,不是控制誰說話、誰安靜,而是有一張內在的圓桌,好好讓這三位坐下來,好好說說話。當這三位老朋友終於能在你心裡靠岸,你才會明白,情緒的浪濤從來不是為了淹沒你,而是為了帶你回家。
這不是任務,而是你與自己重修舊好的開始。
願你知道,情緒不是軟弱的證明,而是你還活著的證據。
所以啊,原來我們不只是需要被允許有情緒,更需要被允許成為一個多面的自己——一個有時柔軟、有時堅強、有時不知所措,卻仍願意靠近自己的靈魂。
你不是太多,你只是太真。
你不是混亂,你只是心裡住著太多需要被理解的聲音。
也許我們這一生,都在學習怎麼當自己內在那場圓桌會議的主持人。讓Ali的溫和、Muthu的坦率、Ah Hock的努力,不再互相拉扯,而是共同守護一個更完整的你。
願你在每一次心亂如麻的時候,都還記得為他們擺一張桌,倒一壺茶,說一句:
「謝謝你們,我聽見了。你們,都辛苦了。」
原來真正的療癒,就是在某個不經意的午後,走過一個鐵門半掀的小店,心裡響起一句:讓我真實吧,biarlah real。那一刻你沒有解釋,也沒有逞強,只是靜靜地讓自己坐下、喝口茶,陪那個真實的自己一起喘口氣。
而在你問出:「我可以有情緒嗎?」的那一刻,答案早已深藏在你的心裡了: 「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人,因為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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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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