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與四種革命

公众号:程守明

1. 身體革命

身體,是最厚道的。身體不會為任何氣候、食物、膚色貼上標籤,只會適當的做出反應。標籤的事幾乎都是由眼、鼻、耳、舌夥同大腦幹出來的。標籤一貼上,心就同流合污,偏了。心一偏,身體遂只好把被標為’炎熱’的氣候硬是以熱去感覺;把被標為’低等動物’的東西硬以雞皮疙瘩去反應。如果身體可以主導思想趨向的話多好,一切會變得既自然又簡單。然而,天生無為的身體卻是注定的被統治者。

他正坐在捷運的愛心座位上。他最近突發奇想給自己一個訓練,訓練身體去重奪思想主導權 – 他稱之為‘身體革命’。他清楚知道所謂‘愛心座位’就是要讓給或硬空著留給殘障或行動不便人士的,可他堵著大腦的命令,讓身體來指揮。身體於是坦誠回應它對座位的需求以及座位對它的呼喚 – 他坐著,繼續坐著。

那是尖峰时段,車廂像人體新陳代謝般在此站吸食一堆正餐甜點零食在下一站再把一坨坨不留的給排出去。在車廂看來,人人皆為糞土啊。糞土們不知為何大多臉上都戴口罩,似乎這城市每一個人都隨隨便便就會感冒的樣子,要不然就是空污已達危機指數。他來自的那個城市無論環境衛生或空污指數皆已達絕望地步都沒人在管也沒人在乎。這裡明明就很乾淨且感覺不到空氣有什麼問題,幹嘛要戴口罩?當然,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判斷做不得準。他來自南方赤道,呼吸的都是極度潮濕極度炎熱的空氣,即便是完全沒有空污也會覺得空氣總是髒髒的。而這裡,每吸入一口冷冷凉凉的空氣,就像是在家鄉大熱天狂飲冰果汁,自然就覺得空氣 “很乾淨”。

他很早就發現,乘客們踏入車廂前總會盯著他看幾秒,然後才上車。上了車就不再看他了。大概是因為他坐在愛心座位上的青壯身體不符合愛心規格、座位標籤。那幾秒的看讓他不安,更讓他不安的是那幾秒以後的不再看。他清楚得很,看的那幾秒是看者腦子裡忙著翻箱倒櫃尋找標籤。 ‘不再看’了,就是已把標籤贴在伏在他們眼膜上的屏幕他所處的位置了。因此‘不再看’就是關鍵時刻,不安就在此刻升級,就因為不確定他們往你臉上貼的是什麼標籤。這‘不安’的反應不來自身體,來自大腦,卻拖累身體去做出於事無補的反應。他的身體的那些於事無補的反應都很奇怪: 此刻的反應是,大腿內側發癢。

他決定不理會那些標籤,堅持坐著,認著腿癢抬頭繼續看口罩臉們。他愛看口罩臉。口罩從鼻樑開始往下覆蓋至下巴,留下刻意斂起來以示矜持的雙眼以及雪白的的頸項,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性感。看著看著,雙眼停在其中一張臉上。那是一張雪白的臉。那雪白是沒有血色的雪白,極端冷漠的雪白。雪白上的一雙眸子像黑暗中掙扎的燭光,即明亮又微弱的閃爍不定。她那裹在寬大連身裙裡的出奇瘦小的身體也跟微風中微弱的燭光一樣。幸好這是台北的捷運,如果她是站在他家鄉吉隆坡輕快鐵的車廂裡,那速度轉換和搖晃幅度都極為無常的輕快鐵,她應該早就熄滅掉了。

她安然又微弱的在他眼前搖晃。漸漸被燭火融化的蠟流進了他心坎裡,形塑了一個集冷漠、倔強、溫柔於一身的形象。形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以至他開始覺得身體的某部分‘矗立’了起來,他勃起了。這勃起是純粹的勃起,沒有性的目的。它更像是那融化的蠟形塑出來的硬化了的雕塑,以至他絲毫沒有猥褻感,他甚至想拉開褲子來看看到底那是個長什麼樣子的雕塑,他想看看燭光雪女流進他心里以後勃起出個什麼形象。只覺胯下的器官形塑得越來越大,異常的大,異常的硬。

然後,就到站了。目送著燭光雪女晃出車廂,胯下的雕塑安然的矗立著,似乎沒有軟化的打算。

2. 名字革命

“各位,這位是來自馬來西亞的房永健。”

聶老師身材沒想像中魁梧,身著深藍色外套配淺藍色牛仔褲,頭上短髮灰裡帶白,戴著一副薄邊眼鏡,臉上還有著鬍渣,不修邊幅得你要認真多看幾秒才真正確定那是你一直景仰的導演。匆匆走進排練場,看見你即親切的微笑招呼還親自向大家介紹,這讓你深感幸福之餘參雜著深深的愧疚 – 因為剛才你因著勃起而不敢站起來下車而多搭了幾站捷運,轉了幾次車,搞得遲到排練場。幸好導演比你來得更晚。

“永健你好!” 

大家親切向你打招呼。可你心裡極為尷尬。如果聶老師那一聲’房永健’ 給了你一種被承認感,那演員們的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的’永健’卻瞬間化為一聲聲的巴掌往你臉上打。你一直不喜歡甚至討厭自己的名字,小時候意識到“房”姓在馬來西亞的少有和獨特,你曾經為自己家族而驕傲。可你對‘永健’卻很有意見。 “你阿公說你爸爸身體一向不好,怕你有他的遺傳,所以叫你永健,讓你永遠健健康康。” 那是媽媽說的。

“這名字很普通嘛。”

“亂說!這名字是獨一無二了。”這也是媽媽說的。當時你還在念小學。

後來你發現隨隨便便都可以湊幾百個叫做‘永健’的人,隨即有種被出賣的感覺。但你知道這名字已死死的刻在報生紙、身份證還有你的頭上。它甚至已經在你以後即將擁有的墓碑上留下了刻字位置。既然已無法把你現在的頭上、未來的墳上這恆久的標籤給刮除掉,那至少你活著的這些年或許可以為自己的名字做一些平反。你於是往它上面貼上自己要貼的標籤,命名自己要命名的名字。你要給自己一個新的面貌,給別人一個新的形象。你選了一個你認為獨一無二的名字,叫做Cockroach。

為什麼要叫作Cockroach呢?因為你討厭蟑螂,想藉這個名字來產生某種反諷的幽默?好歹你也是個搞藝術的,哪會這麼膚淺。你是有認真思考過的,那是更深沉的結合了自身文化歸屬、民族屬性、身份認同等等思考延伸出來的結論。蟑螂,是最接近自己作為華人的一種象徵。華人這個遍布全世界的族群 ,似乎都是去到哪被哪邊的人追打,鄰國印尼歷史上便發生過好幾次的排華事件。即便是你成長的那個都市也曾發生過一次官方稱之為種族暴動的排華事件。 “那時候我跟你外婆躲在善良的馬來鄰居衣櫥裡,還親耳聽到外面磨刀的聲音。”那是媽媽童年時的親身經歷。然而,所有排華事件、打壓華人的舉動都沒有把他們殲滅,反之,他們還一代比一代越活越好。這不就跟蟑螂一樣嗎?即容易被打死又生命力超強。

無論如何,以上這些嚴肅的結論,其實是你決定叫做Cockroach以後自己在心裡填上去的理論。你心裡清楚,給自己這個名字完全是因為沒有人也應該不會有人會給自己這樣的一個名字。這確有標新立異、譁眾取寵之嫌,但在家鄉的藝術圈裡這樣的人、這樣的名字比比皆是。有一個你很不屑的電影界朋友就把自己叫做 “法克”,另一個你在學院裡的同系好友甚至直接叫自己 “Art”。相比之下,Cockroach有內涵多了。

可問題來了,這裡是台灣,是華語的世界,Cockroach這名字好像不大合適。即是直稱字意吧,跟人家介紹自己是‘蟑螂’也很奇怪。於是你回頭去向‘永​​健’取材,找個比較適合這個世界的叫法吧。

“大家好,叫我阿永吧……”

 “阿永哦?好土的名字哦!”

身旁一位帶台語口音的盯著你這麼說,登時羞得你滿臉通紅。

“馬來西亞人的名字都這麼土嗎?”

台語口音男再補一槍。本來紅透的臉紅不下去了,換來的是一頭的冷汗。你拿出手帕擦冷汗,甫拿出就後悔了。手帕啊手帕。從小你就是個容易流汗的孩子,這對於一個來自赤道國家的小孩來說是苦事– 原本就汗腺極度敏感的孩子還要長期飽受熱帶氣候的肆虐。因此你注定一輩子要跟一身的汗水汗臭味共存。從小媽媽就千叮萬囑要你每天帶好手帕出門。在學校,手帕一旦從你口袋裡抽出來,總會引來眾男生的大笑。好像女子醬,哈哈,他們就這樣把你六年的小學生涯給笑透。為此,你常抱怨家鄉那殘忍的常年炎熱氣候,進而抱怨死去的爺爺何以當年從大陸出來哪裡不去偏要跑到這熱得要命的馬來半島。當然,你大可以不要再帶手帕了,可是當這件事情成為了習慣,就擺不脫了。不只帶手帕成了習慣,連抱怨家鄉也成了習慣。來台前朋友問:“為什麼不留在家鄉發展?” 你回答說: “不留!這片土地是石灰地,什麼都長不出來!” 說完抽出手帕猛擦額頭上的臭汗。

“對!我們那邊名字都好土!”

這一大聲回應,鎮定下來了。你總會在自嘲或抱怨自己家鄉後得到一種莫名的釋懷。

“我是阿禮。” 

“阿里?”

“對啊,怎麼了?”

“沒什么… 就… 阿里聽起來像是馬來人的名字。”

“哦,對啊,我是馬來人啊。” 阿禮認真的说,你還來不及回應,他即伸手拍拍你肩膀: “沒有啦,我是台灣人。”

你實在接不上,只好微笑沉默,雖然你心裡依然聒噪得很。

“所以你是馬來人?” 冷不防阿禮拋來了這個問題。

問的是阿永嗎?還是Cockroach,或者永健?

“好!來吧!”

聶老師洪鐘般的渾厚嗓子把你要出口的那句 “我是馬來西亞華人”給堵回去,哽在喉嚨。

3. 身份革命

以後,他還會聽到很多相似的問題。你是馬來人?你怎麼會有中文名?你怎麼國語說得那麼好?

殊不知這些友善的問題對Cockroach或多數馬來西亞華人而言卻有如一顆顆子彈。一般受中文教育的華人即使不是熱愛華文的狂熱分子,其文化歸屬也必是華族的。年紀較大的華裔甚至窮盡一生去經營自我(華族)文化認同這件事情。而在以種族主義為‘政綱’的馬來西亞政府數十年統治之下,他們其實能做的也不多。因此只要聽到‘你是馬來人’,他們會特別敏感。他們並不討厭馬來人,但他們也不完全認同馬來人。其實如果是徹底討厭倒還好,可‘不完全認同’這不上不下的態度卻引發很多曖昧的情感,漸漸還會化為歧視。以Cockroach來說,小時候媽媽常告訴他(其實比較像是警告)以後不要找馬來女人當老婆。 “為什麼?”“娶馬來妹你就得跟列祖列宗斷絕關係,連姓名都要換掉,叫做阿里、阿莫、阿都拉!”在馬來西亞只要跟馬來人結婚就必須跟信伊斯蘭教,就不得祭拜偶像與祖宗,還要有個穆斯林名字。Cockroach是知道的。但當時還是屁孩的他卻被伊斯蘭教徒可以娶四個老婆這件事情深深吸引。

可是Cockroach很快就放棄娶四個老婆的遐想。上一代對他族的偏見在Cockroach身上迅速發酵。他很快就跟上他們的步伐,承繼一般華裔的自我文化優越感、身份自卑感(對自己海外華人這’非正統傳承’身份的自卑),而後延伸出的某種自我維護感– 只要跟其他族群劃出一條即模糊又清晰的界線,心就比較安了。順道也將這心態演化出對大陸、台灣、香港的某種幾近狂熱的仰慕。大多華人們心裡都隱隱認同,兩岸三地才是‘中華文化’的正宗。

不過說實在的,Cockroach對於這些事情其實也只有一種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概念及傾向而已。如很多同輩,國家、民族、戰爭、文化這些東西離他們太遙遠。他肩上背負的‘包袱’其實是一堆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意識形態,又是深沉又是膚淺,即重如泰山也輕如狗毛。

Cockroach選擇到台灣發展,除了覺得家鄉的劇場“什麼都長不出來”之外,其實也是受到這種’步入主流,回歸正宗’的力量所感召。記得抵達台北的第一天,他第一個衝動就是打電話給媽媽。這樣的衝動對於一個嚮往獨立追求自主的二十多歲青年來說是很奇怪的。好不容易擺脫了家裡的束縛,怎麼在踏出自己獨立的重要一步時想著打電話給媽媽?想家嗎?思鄉嗎?都不是,更像是為一場戰役的報捷尋找一個見證,簡單來說就是炫耀。

“媽! 我到台北了!這裡好冷哦!” 心裡本來很多帶驚嘆號的話在‘好冷’後不知跑哪兒去了。

“哎喲,要穿多一件衣服啊! 有帶Jacket嗎!?…”

“有…”

“做乜這麼遲才到的!?”

“哦,沒有啦,剛才在外面嘛,現在剛剛到朋友家。我剛才吃了最有名的滷肉飯啊!”第一個驚嘆號來了。

“有帶夠錢嗎?我給你的雞精有沒有帶好?看新聞說台北有颱風,你沒事不要到處亂跑啊!……”

媽媽的驚嘆號竟比他還多。再加上無窮無盡的問號,立刻把他一系列的驚嘆號報捷報告給堵迴腸胃底處接近肛門的地方。他身體又做出不適當的回應了 – 想上廁所。隨便嗯嗯嗯的回應媽媽以後他趕快放下手機衝進廁所把上飛機前用過的家鄉食物消化後的成品排入台北淡水某住所的某馬桶內。腸胃從這一刻開始將逐漸被排山倒海的台北食物佔領了。

沖水的那一剎,他心裡悶得慌。為什麼媽媽總是在搶白?為什麼自己已 “步入主流”走向光明之路還繼續被她當成那個不入流且長不大的小孩? 殊不知這是天下母親的通病,會把孩子不當小孩看待的母親別說不可能存在,就算有的話她也根本說不上是個母親啊。

無論如何,從廁所出來以後,他足足有一個月沒再跟媽媽電話聯絡了。

4. 歷史革命

中學時你看過一部電影,裡頭有一句話大意是: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忘記就能忘得了的。”

此時,這句話在你腦中浮起來,轉化成:有些歷史,不是你想不理就能不理的。

初來台北,初入主流,你已做好準備要在這裡打拼個幾十年,成為一個名導。你要改變自己,轉移自己的文化歸屬、歷史歸屬。你決心從自己心裡把家鄉歷史逐件抽出來,然後引進台灣歷史。你知道你會是個偉大的藝術家。要準備好自己在這塊土地變偉大,你必須融入。你夢想有一天你對別人說:我們台灣人怎樣怎樣,而不是我們馬來西亞人怎樣怎樣。此刻來到台北有名的劇團排練場,旁邊坐著台灣著名導演,你得償所願。可這第一天的排練,竟把你已另行存放在家鄉的家鄉歷史家鄉記憶像招魂般招到你的面前。

這部戲說的是眷村的故事。眷村,對你這馬來西亞土生土長的Cockroach來說是個新詞。什麼是眷村?你知道的台灣很多,有金馬獎林青霞鄧麗君陳水扁李安柯P當然也有聶老師,但就是沒有眷村。你花了一些時間去蒐集資料。你狂看一個禮拜前聶老師寄給你的有關眷村的紀錄片。片中大致介紹眷村的由來及發展,但這些你估計上網谷歌就有一大堆資料了,你比較注意的是眷村里的景像。你每天都至少看一次,不是因為想有更深了解,而是那些老村民的形象一直吸引著你。你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紀錄片裡訪問的其中一名老兵。鏡頭里,他坐在一棵大樹下,旁邊坐著另一位老兵。採訪過程主要是由另一位老兵回應,這位老伯伯則一直板著臉默默凝視遠方。他眼睛很細,不大看得出裡面的光芒,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可就因為這樣,你反而看得入神了。你感受到他臉上一層一層由各種感情各種傷痕通過時間堆積出來的某種很重、很深的東西。這東西越是深重,就越無法顯露出任何的情緒,如一棵數百年老樹般盤根在他的臉上。它是靜止的,它是冷漠的,它就是歷史。後來你索性把聲音關掉,你想靜靜的端詳這張臉,靜靜的閱讀這個歷史。採訪到了一個段落,老伯伯對他身邊的老戰友說了一句你聽不懂的語言(後來才知道村里只有這位朋友聽得懂),緩緩地站起來,轉身離開了。鏡頭還給了他背影一個特寫,只見他那蒼老的背影慢慢向前步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的沒有了開始時的沉重,而顯得越是悠然自在了。

你從他身上看見了歷史,也認識了歷史。歷史就是丑角,總是輕巧的對人開沉重的玩笑,然後悠然的離場,並不忘自嘲。

看完紀錄片關上電腦,你凝視著電腦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漸漸的你看見倒影帶上了紅色鼻子,對著你嬉笑不停。然後他帶著你的思緒穿越時空回去你想要背棄的那個記憶盒子裡去,他帶著你家鄉的口音輕輕的告訴你:別忘了我對你開過的玩笑。這麼說的時候,小丑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意料中的譏嘲,反而更像一個慈祥的老人。

慈祥的老人。你還記得那位慈祥的老人。你還在念小學,每星期五放學後常到你同學家一起看印度寶萊塢電影。他的家在新村里算是豪宅。走進家門有好幾個大廳,中庭還有一座小池用來養鯉魚。你們兩個小孩校服也懶得換,只脫下校衣穿著背心快樂的坐在前廳看電視裡的演員們載歌載舞。那還是大白天,家裡的大人們都還在外頭工作,只有你們倆和那位老人。那是你同學的叔公。叔公花白的頭髮梳著整齊的九一分界,穿著鬆垮的白色背心,配淺藍色的長睡褲,手執濟公用的那種蒲扇坐在沙發上跟你們一起看寶萊塢。這形象跟他身後神台上手執迷你蒲扇的濟公神像相映成趣。一老二小看著電視屏幕裡浮誇的表演聽著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竟也看得極為入神。每當播放廣告時同學就會一溜煙的跑去上廁所或者到廚房找零食吃,剩下你和叔公在前廳。你不好意思的轉頭看看叔公,他總是對你露出慈祥的笑容,問這問那的。你只是笑著點頭啊啊啊的應著,因為你完全聽不懂他說的語言。他到底說的是哪裡的方言呢?他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一直到今天,這都還是個謎。其實你只要問你同學就知道了,但小學畢業後他們就搬走了,你根本來不及問。

寶萊塢電影播完了,你還在等著媽媽來接你,無聊就跟朋友玩追追玩象棋玩電子遊戲機。玩累了歇息時,你總會忍不住偷眼看看叔公。只見他繼續手執蒲扇翹著二郎腿坐在那沙發上。失去了電視屏幕這臨時讓他忘情的標靶,他只好回望向門外的遠方。他就這樣凝視著遠方,嘴上輕輕哼起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旋律。蒼老的雙眼掛著厚厚的眼袋,把雙眼往上擠得細細的,讓你一直看不清楚眼睛裡的光芒。跟之前在電視屏幕內的載歌載舞熱鬧繽紛的畫面形成很大的對比,這張臉就只充滿著靜止,如山一般,如樹一般,卻層層疊疊堆積著一些東西。

那是新村叔公的臉,那是眷村老兵的臉。在新村時,叔公的眼光指向了遙遠的思念遙遠的歷史,是否也預示了未來你跟眷村的邂逅?這你當然不會知道。可此刻你清楚感應到眷村老兵的臉,直接反射出你來自的新村、屬於你的歷史。你在心裡將這兩張臉擺在一起,拼成一棵枝葉茂盛的百年老樹。你突然雞皮疙瘩起來。這兩張臉,這兩個人,一個兵,一個民,在那些戰爭啊、那些’玩笑’還沒發生前,是否曾經在那廣袤大陸上的哪一村哪一城哪一省擦身而過?或者他們竟是認識的?要是他們在各自的那些關鍵時刻上了不同的船或不同的戰機,是否身份就會調換?而那些船或飛機出了什麼狀況的話,就不會有在新村看寶萊塢、在眷村接受采訪的事情,也不會有你此刻的雞皮疙瘩了。

這到底代表什麼?這到底象徵什麼?這到底是什麼?你對著電腦屏幕內的小丑問道,他只是笑。你眨了一下眼,紅鼻子不見了,你只看到自己暗黑的倒影。

收起電腦,一覺醒來,你以為前一晚紀錄片給你的震動只是剎那的。可一天一天過去,你只有越來越為它所著迷,心裡那叔公的形象竟也跟著越來越清楚。

終於來到第一天排戲,你對眷村的好奇、對新村的眷念本來已被初來貴境而產生的自我意識所淹沒,又加上阿禮那麼一鬧,你變得只希望今天趕快結束。直到演員開始在那放滿臨時道具的空地上演起來時,你的魂又被攝住了。

這戲已經開始排練了一個多禮拜,演員都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因此他們一走入臨時場景,馬上就可以進入狀況。臨時場景一點也不臨時場景,就隨便在排練場內看到什麼就拿起什麼來代替桌子啊、椅子啊等等。演員也就隨意穿著便服就這麼上場排練,照理一點都無法感受到你在紀錄片裡看到的眷村景象。可他們一開始說起台詞來,整個氣氛變了。天津話四川話山東話上海話等南腔北調再加上本省台語陸續登場。你還來不及聽懂每一句話,下一段多語言的對話又緊接著發生了。你看入神了,你聽入迷了,漸漸地不再在乎到底聽懂了多少,看懂了多少。你只想繼續聽,那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音樂。為了更專注的欣賞這音樂,你甚至想閉起眼睛聽。但你無法閉起眼睛,因為你想看,因為你已經看進去了。看著場上穿著T卹牛仔褲的演員對戲,你漸漸看到他們身後開展出你在紀錄片裡看到的場景。那些場景浮在空中,靜靜的待在那邊俯視著這群演員,露出慈祥的笑容。你目光開始離開演員,細看後面的場景。看著看著,竟然看出了新村,看到了叔公的蒲扇,看到了村民自己蓋的房子,還有那些破舊的廚房用具,房子後面的那口井。你還聽到村民的南腔北調語言,竟跟眷村幾乎一模一樣!畫面裡走進來三兩個膚色打扮稍微不同的村民,幾個馬來人幾個印度人,大家一知半解的用自己的語言在溝通,相談甚歡。你都認得這些臉孔,卡拉伯伯、阿都拉叔叔、法蒂瑪嬸嬸,還有一眾媽媽讓你稱呼他們uncle、aunty的華人伯伯、嬸嬸。他們都去哪了?你意猶未盡,像鑽山洞般往場景深處爬。然後你看到圍住新村的鐵絲網籬笆,你看到站崗的英軍,你看到村民在吃大鍋飯。一抬頭你還看到英軍焚燒房屋逼迫山里開荒的居民搬離雨林遷入叫做新村的集中營。同時,你也看到了國軍攜家帶眷領門牌遷入眷村,看到跟新村房子長得很像的眷村房子,看到了蒼老的老兵以及他們臉上的歷史印記。此時畫面突然停止了,你發現你只想像到眷村的開始,看到眷村的結束。而新村嘛,你記得的,都是過程。

你猛然發現,看到新村的,是身體;看到眷村的,是頭腦。你明白過來,那位老兵的臉,不只是讓你看到了眷村,他也像潘多拉般把你塵封多時的新村記憶盒子給打開。他在你心裡幫著那不很悠久的新村歷史革了一次命,讓你不得不直面自己,直面過去。

“好!我們停一下。” 聶老師的聲音打斷了你的思路,沖散了那些畫面,然後他開始跟演員討論剛才的表演。你趕快把雙手放回鍵盤上記錄老師的筆記。

“永健,覺得怎麼樣?”

“啊……” 你眼睛睜得好大,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聶老師,你的電話。”

“哦,好好好。” 回過頭來看著你,“有機會我們坐下來聊聊,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聶老師笑著走開了。

“阿永!” 你被阿禮的叫聲嚇到一下,差點忘了叫的是自己。

“所以你是馬來人嗎?” 

5. 豆漿

“這豆漿怎麼有焦味?”

“哈哈,台北豆漿都長這樣。你們那邊的豆漿不是這樣的嗎?”

“不,我們的比較甜美。” 他笑說。

“你們那邊的妹也比較甜美吧?” 阿禮又問。

“這倒還好,我覺得台灣女生比較可愛。”

“是哦?欸,你覺得劇組哪個女生比較可愛?”

“那個行政的還蠻不錯的。”

“哦!你就是說那些演員沒一個可愛咯?”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他慌了。

“你喝過鹹豆漿嗎?” 阿禮突然跳過話題問道。他搖搖頭。

阿禮拿過點菜單來在印著‘鹹豆漿’的格子旁畫了一個血紅的一字,起身走向櫃檯點餐。

“這裡鹹豆漿超好吃的。”

不久鹹豆漿就上桌了,效率實在很好。他看著那碗東西,稍微皺了皺眉。他實在無法把這碗東西跟豆漿聯想在一起。

“來!吃吧!” 阿禮熱情的把鹹豆漿推到他面前。他盡量不要遲疑得那麼明顯,但還是遲疑了一下才掏了一湯匙喝下去。頓時有種想要吐回出來的衝動。

“怎樣怎樣?是不是很厲害?”

“嗯。不錯。” 一邊違心的回答著,一邊把第二口送進嘴巴里。他有個習慣,越是難嚥下口卻不得不吃的東西,他會選擇用最快速度把它吃完,長痛不如短痛。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做阿禮嗎?那是因為有一部戲,我扮演一個原住民角色,角色叫做阿禮。以後大家就叫我阿禮了,因為那個戲太深入民心了。”

他認真點頭,繼續一邊冒汗一邊忙著趕快吃完可惡的鹹豆漿。

“開玩笑的,那部戲賣得很差。後來是我讓大家叫我阿禮的,因為我實在太喜歡那個角色了。這個名字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提醒,以後一定要找機會重演一次。”

他點點頭,不知怎麼開始對阿禮有點好感了。 

“當時劇組裡也有個馬來西亞人,女的哦,蠻可愛的。她的反應跟你一樣,聽到阿禮這名字就說像馬來人名字。後來跟她聊多了才知道台灣原住民跟沙巴原住民似乎有些淵源。唉,想起她就覺得蠻可惜的。當時我們還蠻談得來,想把她,結果演出結束後她就回馬來西亞了。”

他微笑著狂喝那杯帶焦味的豆漿,想要用它的焦味驅走鹹豆漿的怪味。

“要不要多來一碗?”

“不了!我飽了!” 好驚險。

“你在台北去過什麼地方了?”

“也沒去過哪裡,就是西門町啊,一〇一啊,誠品啊,士林夜市啊……”

阿禮想了一下說: “去過九分了沒?九分一定要去。哦,現在快冬天了,去泡溫泉吧! 北投很多,但我比較推薦烏來。對了,剛才不是說你喜歡古廟嗎?龍山寺應該去過了吧?還沒哦?我跟你講,龍山寺一定要去!……”

阿禮滔滔不絕的說了十來個一定要去的地方。他只有點頭的份兒,豆漿的焦味在口​​腔裡越來越濃烈。

“後來你還有聯繫那個女生嗎?” 問題一出口也把他自己嚇了一下。

“哪個女生?”

“就那個啊,那個馬來西亞女生。”

“哦。有啊,都有在保持聯繫。”

“有沒有想過去找她?”

“幹嘛找她?”

“就… 把她啊。”

阿禮搖了搖頭,然後喝了一口自己的鹹豆漿,然後不再說什麼。到這間豆漿店以來,這是阿禮第一次不說話超過十秒的。

這時他的目光被一個剛走進來的人吸引過去。瘦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連身裙內,臉上依舊戴著口罩,雪白的臉依舊雪白得不見血色。只是那雙眸子,那一對燭光,比晨時的微弱更微弱了,雖然它們依舊明亮。她想找個位子坐下,他差一點就要站起邀她過來同坐了。但他沒有站起來,他總是不站起來。當然這次不是因為勃起,而純粹覺得不想打破他跟她之間的距離,這種有點詩意的留白。找不到座位,她只好到櫃檯打包帶走。她拉下口罩向老闆點餐。

她拉下口罩了。他睜大眼睛看,只看到她的側臉。她並非他想像中的楚楚可憐隨時會病倒的冰美人形象,反之,拉下口罩的臉看起來氣定神閒,即便累了還是精神奕奕,神色中有著一種知人所不知的氣質。她並沒有長得特別漂亮,但他雙眼就是離不開她。他用自己雙眼描繪她的輪廓,他要把她好好記起來。

食物備好了,她拉上口罩。他聽到她微弱的聲音說了聲“謝謝”,拎起包好的紙袋轉身離開。雙眼跟著身體轉動時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鐘,然後才離開。他凝視著那逐漸遙遠的燭光,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大腿內側又癢了起來。

“她當時回馬來西亞跟男朋友結婚。” 喝完了鹹豆漿,阿禮抬頭對他說。

回到淡水住所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大腿內側還在發癢。他閉起眼睛回想剛才她停在他臉上的那一眼,他細心的讀取她那兩秒的眼神。他看到了依舊微弱的燭光似乎向他這里傳送了過來,但這並不足以照亮他這裡的黑暗。再細看,才發覺那燭光一直都在她那邊,從來都沒有傳過來。它微弱、溫柔,卻跟冬天一樣冷酷。它只給他一絲的光,卻不打算照亮他心中那些像蟑螂般躲起來的東西,它只是給他提醒,然後它就消失了。

睜開眼,大腿內側不癢了,腦子裡突然播出垃圾車的那首《少女的祈禱》。

发布于 2025-05-29


公众号:程守明
劇場編劇、導演、演員,以及戲劇導師,著迷於傳統與現代戲劇美學交集的探索與創作。 戲劇於我而言是人最真實的展現 — 在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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